第二十九章节 神子 【血的瀑布在一瞬间倾泻而下。】
远远看过去第一眼,天空中盘旋的是鸟。 但它们绝不是鸟。刺耳的叫声划破天际,展开的巨大羽翅拍打间,发出令人战栗的抖动声。羽毛覆盖着它们比一个成年男性还要更强壮一些的身体,肌肉隆起的胸膛是赤裸的,退化鳞片一样的角质覆盖在双翼和身体相连接的地方,一直蔓延到宽厚的后背;强壮的大腿之下,是明显非人类的骨骼反弓结构,连接着一双巨大的猛禽利爪。它们也有与人类相似的健壮手臂,但从手肘之后就开始变形了,同样生长着一双锋利的鸟爪。 穿透力十足的长啸响彻整片海域。饥饿的塞壬们在高空之中盘旋。它们的眼睛完全不似人类,没有任何一丝人类的感情;在完全橙黄或鲜蓝色的眼白里,中间细细的黑色瞳孔尖锐如针尖,透着猛禽类特有的残忍冷酷。听到它们鸣叫声的人鱼群立刻躁动起来,暴怒的咆哮声立刻接连不断响起,动静不小,似乎在回应或者挑衅。黑蓝色的海水被划成无数巨浪,船在涌动的水面上开始摇摇晃晃,船上的人群也显得非常渺小。 祷告声绵绵不断,像是在一场诡异仪式中不断念着的诅咒。下一个祭品在挣扎中被推搡到了甲板边缘,被粗暴地扯下了所有衣物,甚至连挂在胸前细细的金挂坠也被无情摘了下来,‘啪嗒’一声砸在甲板上。 金挂坠的开卡被砸开了。那里面珍藏的东西刺痛了克里斯的眼睛:那是一张还崭新的小像片,一位温婉的淑女在微微笑着,是那人刚刚新婚不久的妻子。 就在下一刻,此起彼伏的恐惧尖叫声瞬间响了起来。那个男人被四个教徒抓住手脚从甲板上扔了下去,几乎在瞬间就被不耐烦的两只年轻塞壬捉住了。人鱼在海面上发出愤怒的咆哮声,甚至有好几只都从水中暴怒地跃了起来 -- 众人得以看清楚它们的全貌。说它们是地狱里最可怖的野兽也不为过:那些只会在噩梦里才会出现的鱼尾!它们的体格那么强壮,很多个地方都明显看出不是人类的身体机构,可怖的肌腱在筋骨之间隆起,显示出不是人而更像野兽的身体线条。一只错估形势而飞得太低的塞壬骤然爆发出一阵刺耳尖叫:就在一瞬之间,就在它的半边翅膀在被一只人鱼撕扯咬住后,它整个都被直接拖进了海水里。鲜血喷涌一样地溅射出来,在海面上剧烈的高浪中一波一波往外扩散去。 那个被当做祭品的男人也已经在三只塞壬的爪尖被撕成了好几段。血和尸块像是落雨一样纷纷往下砸,已经有其他的人叫哑了嗓子。其中有人因为太过惊恐反而发不出声了,喉管中‘格拉’‘格拉’地响,像是要窒息了。还有几个人已经直接晕了过去,在被一路软绵绵拖到甲板边缘的时候,又被一桶冷水直接浇醒,在猛然醒来后,立刻就在极度惊恐的尖叫声中被毫无怜悯地推了下去。 七个祭品,已经只剩下三个。血染红了船边很大一块水域。剩下的这三个祭品之中,只会活下来一个 -- 而这一个唯一的幸存者,即将成为这场仪式中它们新的伴侣。 一声令人从心底感到战栗的低长啸叫撕裂了高空。那声鸣叫是一只羽毛雪白的塞壬发出来的。它身侧还结伴着另外两只白羽的雄性塞壬,明显血统出自一胞,就在刚刚粗鲁地扯碎了试图与他们争抢的另外一只年轻塞壬。它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目光并未同大多数同族一样紧盯着甲板,反而是死死锁定着海面。黑色涌浪骤然四起,一条极度有力的灰鳞鱼尾粗暴斩开了海面,向船奔来,而另外两条灰尾紧随两边。 就在此时,那只塞壬的瞳孔猛然收紧了。那条人鱼没有在水中潜游,它十分反常地半露出了水面,在把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什么东西尽力托出水面一些。而在看到那个‘东西’的一瞬间,三只雪羽的塞壬骤然发出好几声极其震怒的尖啸声来。 那不是一个什么‘东西’。这时候,看清楚的众人悚然意识到,那条人鱼怀里抱着的不是什么‘东西’。那是比最恐怖,最绝望,最荒诞的噩梦还要恐怖的景象:那是一个人。 但他已经很难称得上是一个‘人’了。他光裸着,没有双腿,也没有双臂;从肩膀边端上只有两节短短的残肢,而下身更是从大腿膝盖上就已经利落截断了。两节大腿残肢是畸形的略圆状,因为不时的呛水还在下意识地痉挛抽动着,整具身躯 -- 整具剩余的身躯就像是一个小得可怜的玩具一样,被强壮的灰鳞人鱼紧紧抱在怀里。他的眼睛是无意识地半睁着的,眼睫毛湿漉漉的,不断颤抖;而那双淡蓝色的眼球上覆盖着一层浑浊的白瑕,一直迟钝地看着某一个地方,偶尔艰难地动了一动,似乎是因为光亮无法忍受,而在躲避光源。 那条强壮的人鱼很不符合常态地用手臂抱搂着他,尽量把他托出水面,甚至为了让他好受一点而放慢了速度。似乎是水呛进了肺里,那个青年很可怜地开始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一点病态潮红,连着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四周的年轻人鱼们在识趣地给它们让出一片地方的同时,纷纷发出一些吼叫声,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个青年身上。 咳嗽还未平息,那个青年似乎察觉到了那些似乎有实质一般的目光。他干涩的嗓子里发出了几声沙哑的害怕声,颤抖得更厉害了,紧紧把头蜷缩在了人鱼胸前。那条人鱼用手爪捂住他的耳朵,然后向年轻的人鱼们发出了一声极其恐怖的怒吼声 -- 这声恐怖的胸腔音让甲板上的教众都纷纷捂住了耳朵,有些甚至都已经跪下了。 浪涌被割裂开来。在血浪之间,一个更加恐怖的景象在众人的面前呈现。那个被人鱼抱着的,没有四肢的青年 -- 他的腹部却诡异的高高隆起。黑色的纹路从他的后背一直蔓延到腰身,像是不详的胎记,烫伤,甚至是某种古老的咒文。 “神子!” “神子,是神子!” 众人眼里狂热的光被点亮了;这种神情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如此多的教徒面孔上,就像是刺眼的白昼当空倾泻而下,如同最神圣的亮光。祈祷声明显变得高了,一个接一个匍匐在地的教众颤抖着祈祷,念念有词: “主,我们的主!请引导我们,指引我们... ...” “...主,我们的主... ..." “全能的主,赞美您...赞美您... ..." 无比虔诚的祈祷声很快连成一片,教众们神色纷纷,或激动双手合十不断祈祷,或俯跪在甲板上,甚至狂热地开始不断亲吻自己胸前的十字架。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身边诡异的氛围,甚至把它们当成神迹:空中盘旋的恐怖生物不断发出刺耳尖啸,被撕裂的尸块和血水还漂浮在海面上;甲板上还留着前几个被一路强行拖行,最后仍然被扔下甲板的受害者的斑斑血迹,那是他们在过程中不断疯狂挣扎而下的。 “不!放开我,放开我----!” 一声惨叫骤然响起。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正不断挣扎,在被四个教众从船柱上解下来后,直接被拖到了甲板边。那几个教众还未松开手,便纷纷发出恐惧惊叫:空气被羽翎狠狠割裂,发出令人心颤的震颤声,锋利利爪反射出森森白光,血花立刻四溅 -- 只见之前那只雪白羽翼的塞壬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出现在甲板边缘,直奔那男人而来!他身旁的两个教众避之不及,手臂被利爪割裂出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惨叫声立刻响起。 “-----!” 在正下方的海面上,怀抱那个没有四肢青年的雄性人鱼顿时爆发出一声极怒的咆哮!他的几个同胞兄弟也愤怒至极,一时间嘶吼声响彻天空,那几只雪羽塞壬也纷纷发出极其可怖的嘶叫声。巨大的翅膀拍打之间羽毛纷飞,寒风呼啸,塞壬细细的眼瞳死死盯着人鱼怀里的青年,利爪一时下意识施力,竟让爪中的祭品立时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尖叫。 如此恐怖的场景,人鱼怀里的青年就算看不见,但他也能听见。他的双手如果现在还在,那么此刻一定已经发颤着紧紧捂住了耳朵。但他不能动弹。他的头紧紧地靠在人鱼的胸口上,似乎非常恐惧。下一刻,那只塞壬在空中发出一声高声的长嘶,接着飞近了海面 -- 在一众人鱼愤怒的咆哮声和纷纷跃出海面的浪拍声中,那只塞壬用利爪把祭品从腰中间撕裂开来。 人鱼把青年从怀里举了起来。血的瀑布在一瞬间倾泻而下。没有四肢的青年连黑发都被血彻底浸湿。他残端的肌肉痉挛着,蒙了白瑕的淡兰色眼瞳因为极度恐惧而颤动;血染红了他的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在他喉管窒息般的恐惧哑声中,血从肋骨起伏的胸膛‘滴滴答答’往下不断滑落,顺着曲线落到苍白的大腿端。这样的一幕令人完全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是最恐怖的噩梦,最深的地狱中都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景象...然而下一刻,更为诡异,更让人背后发凉的一幕发生了:在血的瀑布之中,青年裸露脊背上那些如同诅咒一样的黑纹竟然慢慢地褪去了。 所有的教众完全地匍匐在甲板上,甚至不顾那两个受伤惨叫的教徒,开始癫状又狂热地祈祷起来。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就在几分钟之后,第二个祭品也被推搡到了甲板前,她还未站稳就被另外一只白羽塞壬用利爪掠走。惊恐万分的尖叫声不断响起,只在片刻之后,便戛然而止--- 克里斯狠狠咬住了牙关。金色额发垂下,挡住了他的神情。他的喘息声很重。教众已经开始解他身上的绳子了。一个突兀的阴影落下来,克里斯抬起了头。 “准备好了吗,我的孩子?”卡尔和蔼道。 克里斯没有作出回答。麻绳落在甲板上,几个教众一左一右牢牢钳住他。金褐色头发的青年没有反抗,他显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平静,几乎让人心生警惕。 “你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卡尔接着说,“但你是特殊的,克里斯。你是特殊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可以不用作为祭品,克里斯,我们只要你.... ..." 青年在这个时候打断了他。克里斯的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笑,几乎称得上冷酷。 “他不会来。”克里斯说,“我让他不要回来,你不知道么?” 他不像是一个马上就要赴死的人。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里显出一种让人后背发凉的东西,是绝让人不想与之对抗的野兽最原始的冷酷。这样的人 -- 这样的眼神,任何人在看到的第一瞬间就应该明白,这是一个永远不会被打败的人。你可以杀死他,但在杀死他的最后一秒钟他都不会放弃临死的反扑。生命的杀戮火焰如此冷酷又可怖,就在那双亮而骇人的双眼里:他不会被打败,他可以被杀死,但永不会被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