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节 祭品 【我献给你我的心,我的灵魂。】
梦,又是梦。 悲伤的黑色噩梦笼罩下来,像是一重深深的海雾。在甲板上,浓稠的黑暗吞没了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谁,是谁在尖叫? 克里斯的心因为痛苦而抽动了起来。他听见一个年轻人的惨叫求助声:“...救救我!求求你放了我...救救我!” “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没做!...-----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们!求求你!” “...救命,救命啊!” 更多的尖叫接二连三地响起来: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十分年轻而健康的;浓雾仍然笼罩在甲板上,什么也看不清。是谁,到底是谁? 克里斯浑身发冷。在下一刻他的视线突然清晰了起来:甲板上立着七根高柱,每一根木柱上都用麻绳绑着一个人。他们因为自己此时看见的东西而拼命挣扎着,年轻面孔因为极度恐惧而变了形,尖叫声此起彼伏。他们每一个人都被剥下了衣物,赤身裸体被捆绑在柱上,像是被送上祭台的祭品,麻绳深陷肉里,勒出道道血痕。垂死的恐惧几个人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另外几个人在极度恐惧中失去了声音。 克里斯的呼吸颤抖起来。顺着他们绝望的眼神,他慢慢转过头去,看向此时漆黑的海面,而迷雾在他的眼前散去。巨大鱼尾将黑色海面割裂成汹涌碎片,类人的苍白上身在船只周围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而人头鸟身的塞壬们则在天空中盘旋。 长鸣刺破了黑雾。尖叫不绝于耳,一个牧师的声音响起来: “... ...主啊,我全能的主!” “带领我们,指引我们吧!带领您卑微的,卑微的信仰者...迷雾是您降临的考验。” 逐渐地,这个男人的声音被无数低低祈祷声所应和。众人的祈祷声像是网,像是诅咒,像是迷雾本身。受害人痛苦地尖叫着;而随着牧师接下来的一个动作,七个赤裸的年轻人都被从柱子上解开了,仍然被绑着双手双脚,像是已经知晓了自己命运一样,绝望惨叫起来。 “救命,救命 ---- 不!!!” 黑色天空之中的塞壬们在下一刻俯冲而下。第一个不断挣扎的年轻人被几个人抓住,抬了起来,然后被从甲板上往下扔了下去 -- 克里斯只来得及听到他长长的一声惨叫。人鱼从海面一跃而起,尖牙森森咧到耳边,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啸 -- 船上的教众都纷纷捂住了耳朵。那个年轻人在下落时被两只塞壬抓住了,巨大的锋利鸟爪分别抓住他的腿和后背,只在短短一瞬过后就猛然施力,将他撕扯成了上下两节。 血像是一场雨。尸块内脏往下掉,引起人鱼间的互相争抢。而在愈加绝望和恐惧尖叫声中,第二个年轻人也被丢下了甲板。 克里斯甚至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惨剧震惊了他。鸟羽在空中凌乱,塞壬们之间也互相暴戾厮打起来,争先恐后地抢着从船上被抛下来的猎物。鸟的长鸣,人鱼的尖啸咆哮,人类的尖叫声,祈祷声... “不,不,不 --- 求你!!!” ... ... "救救我!!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救命,救命!救救我啊!!!” 尖叫声穿透了他的梦境。在激烈喘息之中,克里斯猛然从床上惊醒。 有人在看他。在他意识还未清醒之前,克里斯的手就已经从枕头下拔出了枪。冷汗浸湿他的后背,而下一刻,沉重的黑暗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做个好梦,卡特先生,做个好梦。”对方的声音响起来,“回到您的梦境中去吧,卡特先生。” 那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枪从克里斯手里滑落下来。一股看不见的重力把他往下压去,让他浑身冰凉,呼吸都没办法呼吸了。 “你,”克里斯极力喘息,“是…你。” “祭祀还没有开始,不碍事。”那人这样说,“请您再多睡一会儿吧。” 又一轮梦境沉沉压下。窒息袭来,像是漆黑不见底的海水。克里斯竭力挣扎着:他像是少年时海难落水那次一样挣扎,冰冷的海水压入他抽痛的肺,在每一次口鼻剧烈开合间拼命挣扎。回忆与幻觉互相交织,在一片模糊不清的背景中,他似乎再次看见了那个阴森森的潮湿洞窟。 苍白佝偻的身影颤抖着。克里斯认出来他的面孔。那是一个年轻人,身上没有穿衣服,在洞窟一角蜷缩着。在这之前,他和一众人被教徒剥光了衣服,像是羔羊祭品一样被绑在船的帆柱上 -- 海浪被撕裂而开,天空中的羽翼,尖叫声,鲜血,还有纷纷尖叫哀求仍还是被接二连三扔下船去的同伴们... ...这之后的事情阿格斯不能再去回想了。他发着抖蜷缩着,乌青淤在苍白身躯上,正竭力将自己隐藏在洞窟里的阴影里。 灰鳞的人鱼们挟回了他。年轻的人类没有被当作食物,也没有被撕碎;夜色来了又去,他们捉来鱼,小虾,破开鱼腹,把鲜嫩的鱼籽和腹肉喂给他,但黑发的年轻人类还是越来越虚弱了。 某种类似诅咒的东西寄生在了阿格斯身上。诡异的黑色细纹慢慢蜿蜒爬上他的双足,像是有生命的蛇一样,爬上他苍白的双腿。他的生命被一点一点吃掉了。灰鳞的人鱼们闻得到这种不详的气息:在每一个夜晚,白天,在他们的人类逐渐虚弱下去的痛苦喘息声里。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人鱼吃掉了他的腿,动作极近利落,在恐惧声和惨叫中,血蜿蜒地往外流出来。很快阿格斯就没有那么虚弱了:被安下的诅咒随着截断的肉体暂时离开了他。日光太刺眼,青年薄薄的眼睑不安颤动着;天空再一次被羽翼撕裂。塞壬们一直都记得他,不时盘旋在空中,发出嘶哑的尖鸣。 人鱼们的一个疏忽让塞壬掠走了他们的伴侣。高崖之上,青年在鸟的巢穴里瑟瑟地发抖。很快,他再次虚弱下去:那诅咒在活生生地吃他,再次回到他的身躯之上。塞壬用爪撕扯下了他的手臂。 上一次梦境中的惨叫似乎还回荡在克里斯的耳边。他喘息着,在湿透了的枕头上来回辗转... ...这个梦何时才能结束?有人在他耳边悄声说话,那声音又好像来自很远,鬼魅一样阴魂不散... “约拿,”有人这样称呼他,“约拿。” 你犯了罪。那人这样说,你清楚你犯了什么罪,约拿。不可因远离陆地而质疑上帝的权威;不可问含义,不可违背,上帝的旨意你不可怀疑。 权威的惩罚即将降临。海浪已经升起来了,涌浪再次被破开;船上的帆杆要再次立起来了。一切都在动荡,声音嘈杂;有人在粗鲁地拖动他。麻绳粗糙,捆在手腕和脚踝上;而接下来的海浪猛地扑向船的侧身。云层遮盖着天空,在模糊的光影之中逐渐能看见有什么东西,接着就很快地逼近了。 几乎无意识地,克里斯低垂着头。他被人用麻绳牢牢捆在了船杆上。甲板上一片诡异的沉默,只能听见沉重的喘息声。不仅仅是克里斯:除了他,还有另外六个年轻人也被绑在了其他的船柱上,全部都神智不清的样子,偶尔在昏迷中发出一两声模糊的惊喘。 穿着灰色长袍的人们悄无声息地立在甲板上。他们其中有船员,也有船上原来的乘客。木质的十字架挂在他们胸前,而教徒们脸上的表情都是极其相似的:在胆怯的底色下,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可怖的虔诚神情出现在他们脸上,反映在每一个人的瞳孔里。这种虔诚让人看了便不适,几乎立刻就想要移开视线;而他们形成的这种压抑氛围却更是瘆人。在他们视线所看向的地方,背对着众人,站着一个身形略有些矮小的人。 那人身边还有另外一人。克里斯的眉间无意识地皱着。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睑下不安颤动着,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变故只在一夜之间:这艘船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仪式。几乎所有的船员都是教徒,而更有另外一些隐藏在乘客之中。而当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用早已准备好的药剂迷昏了所有乘客,然后把他们都捆起来,一个个堆在了船舱里:他们只是最低等的养料罢了。 而七位被选中的年轻祭品,现在都已经被捆在了甲板的船柱上。 夜已经开始了。 “现在唱吧,我的孩子。” 维纳莎一袭纱裙洁白无瑕,美丽得像要出嫁的新娘一般,可她的脖子却上套着一根绳索。但那还不是最让她恐惧的。在她身后,矮小的男人拿着手枪,顶向她的后脑。 维纳莎恐惧地不断发抖。她太过惊慌,以至于哑然失声;矮小的男人把脚踩在她身下的木桶上,威胁地踢了踢,木桶微微向前滑了一下 -- “不,不!”维纳莎恐惧道,“求你了…求你了!” 她的尖叫现在还不需要。现在他们想要的,只是她的歌声罢了。 维纳莎是个美丽年轻的女人,她的嗓音婉转动听;只不过,现在维纳莎的歌声断断续续而饱含恐惧,像掉入了走投无路陷阱中,绝望的哀鸣。 迷雾像一张漆黑的网,笼罩着整艘船身,甲板上空无一人,安静得令人恐惧。女人的歌声颤颤巍巍,隐约带着恐惧的哭音。 【我的所爱,你可明白我的爱意?】 【以我所有的泪水,希望和叹息。】 【我的珍珠,你可听到我的耳语?】 【我献给你我的心,我的灵魂,它们都将属于你。】 黑漆漆的海面上,一条条鱼尾悄然划开水幕。波浪不详地涌动起来,而海面下隐约可见一些东西,那是维纳莎所见过的最可怖的景象 -- 而她尖叫起来! 无数条狭长的灰鳞鱼尾在海面下隐约可见。一张张人脸,悄无声息地在水面上露出了头。甲板上微弱的一点灯光照亮了海面,只能看见丝丝缕缕飘散在水里的长发,还有好多张惨白如死人一样的面孔。越来越多的人鱼被吸引而来,他们毫无声息包围了船身,靠得越来越近;外骨鳞片生长在他们的肩膀上,而有的人鱼甚至已经把蹼爪探向了甲板上栏杆,开始向上伸出他们惨白如同溺死的人一样的手臂: 矮小的男人一脚踢开了维纳莎身下的木桶。 尖叫声戛然而止。而她脖子上的麻绳也猛然收紧了。 在女人断气的那一瞬间,克里斯从昏迷中陡然惊醒。 他剧烈喘息着。心跳声声,仿佛天旋地转;痛瞬间钻进他的头骨里,带来短暂的一片眼前漆黑。 某种令人心里发毛的喉管‘卡拉’声此时无比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那是一个正在被勒死的人:那人的膝盖弯下去,身体一点一点软下去,最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倒在了甲板上。 几个被当作祭品的年轻人慢慢醒了过来。他们刚刚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又亲眼目睹了这场发生在他们眼前的处决 -- 万分恐惧之下,那几人连惨叫都叫不出来,只发出几声几乎称得上滑稽的极恐声。 被勒死的人是船上的神父。他的尸身被很快从甲板上被扔下了船。克里斯粗喘着: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开始挣扎。眼前重影叠叠,但他还是听见有人在说话: “…主啊,我全能的主!” “带领我们,指引我们吧!迷雾是您降临的考验。带领您卑微的,卑微的信仰者们…带领我们吧…” 这个声音慢慢地被无数低低的祈祷声所应和。庄重又诡异的气氛笼罩着整个甲板,只能听见不断重复的祈祷声,还有终于醒过来的另外几个年轻人的惊叫: “…为什么绑我…你们要干什么…!” “放开,放开我!…你们是谁?” “救命!救命啊!救命啊!” 其中有一个年轻女人看见了海水中的东西。血色立刻从她的脸颊上褪去了,而她的双唇发着抖,什么也说不出 -- 最后她只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来。 祭品们不断挣扎。但挣扎是无用的。他们被从柱子上解了下来,仍然被捆着手脚,像是知道自己命运一样拼命挣扎着,哀求惨叫: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放我走… …” “救命啊!救命啊!”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 “…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没做…救救我!” 尖叫声骤然拔高。天空云层中,模糊的身影开始变得清晰了。众人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反映出了他们此刻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