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紫夫人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正如停不下一辆失控的车。 明君有时候需要一些运气,不能活得太短,也不能死得太晚,就像米饭,夹生或是糊锅都不叫刚刚好。 陈磷好不容易哄走了林曼声,车里总算静了下来。 周世尧歪在后排,别别扭扭地侧躺着,他醉得不算厉害,至少神志清醒,但情敌见面难免尴尬,尤其在正主面前,倒不如假装昏着。 他知道林曼声是陈磷暗地里的相好,倒不是撞见了两人亲近——陈磷表面浪荡,私底下却谨慎小心,很难抓到把柄。只是有一次他看见林曼声穿了陈磷的衬衫。 白色、斜纹、棉布的衬衫,挑不出错处。可周世尧记得,陈磷会在第一粒扣子的孔中用棉线绣一个小玫瑰,被领带遮得严实,像他本人一样,把自己藏在心里,用皮囊抵御光明。 母亲很喜欢陈磷,有一次喝醉了跟他说:“如果你爸还活着,应该会很喜欢那个孩子。”他知道,母亲没有醉,她只是把酒当作借口,喝多了,说出的话自然也当不得真。 她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可在周世尧眼中,她和生身母亲又有什么区别?她爱自己的父亲,进而把全部的爱和愧疚都转移到自己身上。周世尧从前以为,像她那样的家世地位,不会相信虚无缥缈的爱情,她也是这么做的,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 可当灾难降临,父亲告诉他,去找紫小姐,她一定会救你。父亲是如此笃定,正如明白自己的死期。 父亲死的那天,紫小姐带着周世尧来到城楼上,递给他一副望远镜:“好好看着,一定要记住这一天!”她双唇紧抿,脸上的肌肉崩出不优雅的弧度。 周世尧望向远方的广场,他找不到父亲的踪影,但父亲一定是人群之中。 枪声响起。 人,一个一个地倒下,一层叠着一层,就像凛冽的秋风过去,倒伏的野草。 而紫小姐就是野草中红紫色的郁金香——紫小姐那天戴了一顶时髦的遮阳帽,宽大的帽檐上装饰着大朵的郁金香。 她是保镖的簇拥下高贵的帝国公主,她的哥哥是这个王国唯一的统治者,她的爱人是广场上被屠杀的叛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留下爱人的孩子,哪怕不是自己的孩子。 紫小姐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哪怕只是一阵带有爱情气息的风。可风注定是要消散的,正如偌大的帝国,容不下一群仗义执言的君子,容不下一对真心相爱的男女。 从那一天起,她的哥哥就只剩下皇位了。是因为爱情吗?或许不那么重要。爱人和兄长,她很难选择,可那天的广场上有那么多人,他们是别人的爱人,别人的兄长,别人的朋友,她自己痛不欲生,那别人呢? 这个时代还需要铁与血吗? 紫小姐不能理解兄长的宏图伟业,她只知道上层的一个失误就是下层的累累白骨。她爱上了一个有良知的底层人,这就是对家族最大的背叛。 我们必将走向毁灭,哥哥,那天到来的时候,我会和你一起死,这是我应得的。 为我的懦弱。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天!”她反反复复地向周世尧说着这句话,她害怕孩子的记忆不够深刻,她害怕孩子会被周围同化。 直到那一天,紫夫人看到了陈磷。他说自己叫赵文禅,封禅的禅。 哥哥大概是皇位坐久了,离人间太远。赵文禅怎么可能是他的真名?紫夫人笑着点头,看他一步步走远。 真像啊。 当她知道周世尧喜欢陈磷的时候,只觉得理所当然。陈磷并不十分美貌,至少他们身边有的是漂亮懂事的少男少女。可他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悲剧感,仿佛夜中的半枯的玫瑰,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时代的缩影,听到了命运的钟声,感受到皇权之下所有的无可奈何。 没有人能阻止这辆飞驰的列车了。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深渊越来越近。 当资以裘决定前往联邦的时候,紫夫人立刻想到了陈磷。 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让他走吧。我没能救下你,那就救下这个像你一样的孩子。 他不应该和我们一起腐烂。 觐见完兄长,紫夫人喝了很多酒,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帝国已经成了一座孤岛,联邦或许不是最好的地方,但绝对不会是更坏的地方。 “早点睡吧。”陈磷把周世尧扶到床上,替他脱了外套和鞋。 门被关上的一刻,周世尧睁开眼,盯着关上的房门。他想留下陈磷,他不知道陈磷在克制什么,在这个绝望的地方,没有比纵情欢歌更安全的发泄方式了。 陈磷不会愿意的。他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皇室的人。 周世尧打开灯,水晶的大吊灯璀璨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多美啊,像这个时代,耀眼得近乎刺眼。 披着黄袍的人幽灵一样在街上游荡,陈磷摸出一个通行令牌挂在脖子上。 像不像狗牌? 皇室签发的通行令可以让陈磷在夜间自由活动,不受黄衣人监督。24k纯金,用金丝在两边细细地盘了一圈祥云纹,镶嵌各色宝石,极尽奢华之能事,刻字出自名家墨宝,说是国宝级工艺品也不为过。帝国人都以此为至高无上的荣耀,其意义大概仅次于免死金牌。 毕竟,拥有了它就拥有了帝国最奢侈的东西——自由。 有了它,就是皇帝的狗了。陈磷自嘲地笑笑。 地下室,顾佥正翻看着春宫图册,听到敲门声先是一凛,随即见到推门而入的是陈磷,如释重负:“来了?” 陈磷瞟了眼桌上的工笔画:“画得不错,以前没见过。” “是我母亲的遗作。她走了很多年了。” “抱歉。” 顾佥无所谓地合上册子:“没法出版,她自己花钱印的,自己切页自己装订,你看看,还有毛边呢。” 陈磷翻到封面,一男一女蛇一样交缠,女人如云的鬓发散下一绺拂在男人脸上,红唇乌发,一双妙目惬意地半眯着。男人的目光追逐着她,像是沉沦在朱红色的昏暗梦境里。 “真美。” 顾佥笑意多了几分与有荣焉:“我母亲是标准书香门第,她人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工笔花鸟就画得很好了。” 陈磷直视着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惩罚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没等人回答,他就给出了答案:“还有什么比美梦破灭更痛快的事呢?” 语调千回百转,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从前。陈磷穿过拥挤的人群,仰头看高台上的母亲,她是那样的美丽,满头珠翠微微颤动,吻合着心跳搏动。水袖翻飞,顾盼生辉,一颦一笑都是美的。 他拉着妹妹,耳边是听不分明咿咿呀呀,戏台上的才子佳人悲剧收场,只剩下闲人感叹一声——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放悲声唱到老。” 他那时还太年轻,只看到母亲戏服袖口渐变的刺绣,花瓣叠着花瓣,珍珠串着珍珠,蚕丝线打出细细的绒,像婴儿的呼吸。 夹缝中的卑微的生命努力地唱着歌,哪怕只能是赞歌。心向自由的鸟是关不住的,就算生于笼中也会望向天空的方向。 陈磷回过神来,敲了敲画册的封皮:“这本书我很喜欢,我回来的时候希望您能允许我借阅。” 顾佥把他的手按在画册上:“那你可得早点回来。全世界就这么一本,等我妈想要了我得烧给她。”温热的脸颊贴着陈磷的脖颈,湿润的气息带去潮湿的烟草气,“来晚了就要烧给她了。” 陈磷一把推开他:“死人还有什么用?” 地下室又只剩下顾佥一人,他越笑越大声,笑到泪流满面,直到喘不上气。 忍,一直忍。 曾几何时,顾佥也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的父亲总是把他扛在肩膀上逛公园,陪他给狗狗洗澡梳毛,在他委屈的时候任他把眼泪鼻涕胡乱地蹭在自己的高档西装上。母亲偶尔骂骂咧咧地拿着粘毛筒滚着一团糟的旗袍,转头又靠着狗狗,一边嫌弃地推开呼哧呼哧的狗头,一边缝补被咬脱线的狗狗玩具。 黄袍人踢开了他的家门,一切都变了。他躲在柜子里,躲在带着香水气息的旗袍中,他听见父亲的哀嚎,听见母亲的哀求,听见狗狗的咆哮,听见重物倒地,听见布帛撕裂,听见指甲一遍遍地刮着地板。 终于安静了。 他移开柜门,只看见凌乱的客厅,红褐色的拖痕延伸向洞开的大门。他的狗狗躺在地上,长毛被鲜血浸湿,粘成一绺一绺。 他踩到了一粒珍珠,母亲喜欢把旗袍的腰线上移,显得自己身姿曼妙,喜欢高高的开叉,行走间露出若隐若现的衬裙,还喜欢长长的、带金坠子的珍珠项链。现在,只剩下满地散落的珍珠。 顾佥终于明白,原来过得幸福也是一种罪。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父母的骨灰,据说他们死于瘟疫。满面哀戚的部门负责人录完视频离开后,婶婶流着泪砸了骨灰盒:“谁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然后搂着顾佥泣不成声。 顾佥想,谁都知道里面放的什么。 这一切,皇帝没有错吗?他下达命令的那一刻,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不把权力关进笼子,那就把人民关进笼子,毕竟,黎民百姓,不过是任人鱼肉的消耗品。 你要问天理王法,王法王法,不就是皇家的法吗? 知足吧,活着就够了,要自由做什么? 顾佥握紧了拳头,他要活下去,像狗一下活下去。他要一点一点爬上金字塔,他要亲眼看看皇帝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许诺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最终只剩满目焦土。 他的心难道是铁打的吗?他难道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姐妹兄弟,没有爱人孩子吗? 他就不怕因果报应吗! 在秘书部,陈磷一眼就相中了他,他说:“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鹰视狼顾,是枭雄的眼睛。 顾佥不喜欢自己的眼睛,藏不住锋芒,而内臣扮演的是皇帝的喉舌,是不可以有野心的。 陈磷的书卷气才是刚刚好,文质彬彬而不迂腐陈旧,既有读书人的天真浪漫,又有恰到好处的精明能干。他太南方了,有水一样的品格,可以被扭曲成各种形状,却保持着清澈的本质。 而陈磷只是给他戴上一副无框镜,冰凉的鼻托轻盈地贴在皮肤,像蝴蝶降落在花瓣。 “你介意的话就遮住好了。不过,那些眼高于顶的上等人们不会在意这些。”陈磷语带轻蔑,“不用在意他们。” 他笑得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