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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银灰暗纹窗帘拉拢,一只修长白净指关节泛着若有若无桃色的手将布帘挑开,强烈刺眼的夕阳从缝隙间渗进来,照亮昏暗凌乱的地板与床。 浴室里许久没有动静,向南合上窗帘,走到浴室门口,门是雾面磨砂玻璃,他抬手欲敲,指节触上门板的时候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敲响了那扇门。 他等了几秒钟,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响,“老师?” 向南有些不安,抬高音量又喊了声倪老师,仍是无人应答后,他拧动门把手,发现门居然没锁,可以直接推开。 倪冬声静静躺在浴缸里抽烟,听见动静只是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又垂眸继续吸了口烟,水珠从湿黑的眉峰落到眼皮上又掉进盛满水的浴缸里,砸出一朵小水花。 “做什么?”倪冬声呼出一口白雾,懒散道。 向南以前从不知道倪冬声会吸烟,他讨厌烟味却意外不反感倪冬声抽。 最近发现倪冬声不仅抽烟而且抽得很频繁,向南暂且难以分辨这是否算作烟瘾,他无法想象倪冬声会对某种东西上瘾,因为对于他来说瘾是在空虚想象里对某个对象产生强烈渴望,被称之为瘾的感觉太过刺激,而倪冬声就是他的瘾。 向南想将他指间的香烟拿开让他不要再抽,却知道不合适所以没有这么做,他只是问:“您洗好了吗?” 倪冬声泡在漂浮着淡蓝泡沫的水里,浴盐散发着甜杏和大海咸湿味,混着一点辛辣烟草,他随手将烟摁在旁边烟灰缸里,“没有。” “那我先出去。” “回来。”倪冬声喊住他,指了指置物架,“浴巾拿过来。” 身后传来哗啦的水声,倪冬声光裸着身体站在他面前,浑身滴着水,冒着甜腻的香气,刚出浴的皮肤白里透红,整个人泛着朦胧润泽的光。 向南取下浴巾低着头递过去,垂眼看地上瓷砖的花纹,手伸了半天却没有人接,他抬眼,“老师?” 倪冬声正盯着他衣袖翻起来一截的左手手腕看,白净的手腕内侧蜿蜒着一块儿深黑的刺青,强烈的黑白对比十分清晰,倪冬声觉得刺青的图案十分眼熟,自己绝对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纹的什么?”倪冬声没有接浴巾,直接捉住了那节手腕。 向南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没有抽动,听见他的问题却一愣,眼神乱瞟,他小声嗫嚅道:“是……是您之前带过的一枚胸针。” 说起胸针,倪冬声立马就想起来了,自己确实有过一枚这种形状的胸针,只是已经许久未曾带过,向南手上的刺青和那枚胸针是同一个款式——玫瑰花和钢笔构成的图案。 倪冬声仔细瞧了片刻,拇指滑动,轻轻在那片刺青的地方摩挲。没想到这个动作却引来向南剧烈的反应,他一瞬间极度惊慌地收回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浴巾没抓紧直接掉在地上。 刺青覆盖住的那片皮肤并不是想象中的光滑,手腕内侧触感凹凸不平。 倪冬声怔了怔,又很快恢复过来,拇指和食指指腹捻了捻,弯腰捡起地上被打湿的浴巾,让向南重新去拿一条。他接过重新递来的浴巾随意擦拭几下头发,然后将浴巾围在腰间走出了浴室。 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向南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踩着他的脚印走。 倪冬声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熨烫整洁的白衬衫和西裤套上,随意系上两颗扣子,去浴室放浴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记换拖鞋。他没来得及懊恼,向南已经拿着干拖把去拖地了。 “您晚上要出门吗?” 倪冬声将整板严肃的衣服松垮地套在身上,看起来同他打着领带一丝不苟的模样一样具有诱惑力。 倪冬声正在看手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老师。”向南拖完地将拖把放好,走到倪冬声身边。 “怎么?”倪冬声正在回消息,眼睛盯着屏幕随口道。 向南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玫瑰和钢笔,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倪冬声闻言手指一顿,抬眼看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纹在身上?” 向南乖乖地立在一遍,脸上闪过一丝羞赧,“觉得,好看、好看就纹了。” 怎么会有人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把一个陌生人戴的饰品偷偷纹在自己身上。 倪冬声似乎轻笑了一声,他说胸针是自己博士的时候卡论文朋友送的,寓意是笔下生花。 向南小声说,希望我写论文也能笔下生花。 倪冬声这回真的笑了,笑得意味不明,他说:“会的。” 泡完澡的倪冬声身上格外香,向南被他笑得耳尖发烫,找了个借口欲盖弥彰溜出房间透气。 过了一段时间,倪冬声穿戴整齐从房间出来,向南已经离开了。客厅窗帘是拉开的,倪冬声轻易就能想象出向南双臂舒展拉开窗帘再回头看他的样子,他们做爱之前第一件事便是拉上家里所有窗帘。 冬天黄昏短暂,耀眼的夕阳只存在片刻天空便一点点开始下沉,放眼望去是大片灰蓝色的天幕。 他回复着朋友催促的消息,心里想的却是向南什么时候离开的,没有跟他说一声就走了,连消息也没有发给他。 啧,死小孩。 向南从倪冬声那儿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学校,他有时候做兼职,一般很晚才回学校,宿舍有门禁不方便,所以在外面也租了房子住。 搭公交回到住处,昏暗的楼道内早已经有人在等他。 “干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回你老子消息?”伴随着说话声和脚步声,感应灯应声而亮。 向南停住脚步,没再向前走,“刚才有事,没看手机。” “没看手机啊,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差点就去学校找你了。”他不过去,楼道里的人便走了出来。 “你找我做什么?” 面前男人瘦得嶙峋,一身烟酒气臭味熏天的,肮脏褴褛的衣物勉强蔽体,面色蜡黄,眼睛下面吊着两个乌青的眼袋,狰狞地对着向南笑,“你说我找你能有什么事,亲爱的儿子。” 向南没有理会,漠然越过他往楼上走。 “不请我上楼坐坐吗?”男人虽是问,却已经跟着向南上了楼。 向南回到家,快速而熟练地从自己房间里翻出两扎钱,反手锁上房门,将钱扔到在屋子里四处转悠打量的男人身上,冷声道:“别去赌了,我也没钱,就这么多。” 钱砸在身上男人也不生气,他捡起钱放在手里掂量几下,不满道:“就这点儿,打发叫花子呢?” “你输得那么快,我哪儿来那么多钱?” “这次得还五万,不然他们要卸了你爸的腿。” 向南将他往门外推,“我管你。” 男人做出为难的表情,无赖道:“那我只能让他们来找我儿子了,你知道的,他们都是动真格。” 向南讽刺道:“上次他们把你扔海里怎么没淹死你?” “没办法,你爸会游泳,命大。”男人说完,转而露出猥琐的笑,“你最近不是勾搭上了一个有钱人吗?住高档小区,我看见了,虽然是个男的。” 他将一叠照片拍在向南胸口上,无数张倪冬声和向南的照片纷纷掉下来铺散了一地,向南垂眸盯着那些从不同角度偷拍的照片,忍住反胃的冲动,阴冷道:“你敢动他试试。” “行啊,我不动他,只要钱到位了,什么都好说。”魏天明脸上仍是带着笑。 向南道:“我现在手上没钱,过几天给你。” “几天?总要有个期限吧。” “三天。” 魏天明算了算日期思索片刻,“那成,三天后我再来。” 向南在魏天明走后反锁上大门,再也忍不住冲到卫生间,撑着盥洗池撕心裂肺干呕起来。 向南出生在北方一个偏僻的农村,他的母亲叫向春,自他记事起,母亲就总是带着他站在村口的马路边向远方看,绿莹莹的庄稼枯了又长,遍地积雪融了又落,春秋流转,一年又一年。 向春常年精神恍惚,总是念叨着她要回去,南边,南边才是她的家。村里人都说他母亲是疯子,向南小时候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九岁那一年向春想带着他从楼上跳下去,他才懵懂又迟钝地明白过来什么叫做疯。 那天天气好得出奇,响晴的蓝天薄日微红,应该是在初春,因为向南记得向春拉住他的手又松开,转身跳下去后躺在铺满桃花瓣的泥地里一动不动,刺眼鲜红的血淌了一地,滋养着地上嫣红的落花,像是在她身下开出了一朵盛大鲜艳的绯红花朵。 妈妈会开花。 向南那天到处找不到他爸,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也没有人帮他扶妈妈起来,向南不停地哭,从白天到黑夜,直到哭瘫在向春身边。他是半夜被冻醒的,妈妈死了,他知道,向南用手在树下挖了一个坑,挖到最后双手血肉模糊麻木得没有知觉,才将向春推进去埋了。 第二天晌午,喝得醉醺醺的魏天明回到村里,村里人看见他就对他说,你媳妇儿没啦,你媳妇儿死啦。 魏天明骂骂咧咧地回到屋子里拿起铁锹冲出来,把向春僵硬的尸体从土里刨了出来,见那婆娘闭着眼睛真的死了,又一脚把她踹回土坑里,边铲土把她盖住,嘴里边骂道,死婆娘还真死了。 过了好几天,魏天明才后知后觉不仅向春死了,他儿子也不见了。 向南给母亲收尸后,趁着天还没有亮就跑了。 向春死前对他说,向南,你不要像他,他们说我是从南边来的,你往南边走,千万不要回来。 小小的向南顺着一条条路不停地走,他分不清方向,逢人就问哪边是南边啊,我要到南边去。 向南年纪小,身上又只有几块钱,他根本没能走多远,从村里到县城,还在那个小城市转悠。 向南知道自己要赚钱,先开始找了个钢厂给人做小工,老板欺负他是童工总是给他做最累的活还克扣工钱,向南也不反抗,有饭吃不饿死就够了。 做了一段时间后存了点钱,他在厂里也认识了几个年长的哥哥,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小不上学,九年义务教育也不要学费,他支支吾吾说自己爸妈死了,不是这里的人。 那个时候学籍管得并不严,几个少年听了纷纷给他想办法,最后顺利让向南转学继续读书,并且经常帮他分摊工上的活儿,护着他不让老板欺负。 就这样一直到初中念完,向南成绩不算多好但也勉强考上了高中。高中要交学费,向南根本拿不出钱,正当他发愁,有人给他介绍了个来钱快的活儿——晚上去火葬场搬尸体。 本来以为向南年纪小做不了这事儿,介绍的人也没多指望他真敢搬,没想到第一天去的时候向南面不改色,仿佛搬的不是尸体而是一块儿沉甸甸的砖头。 钱是多,晚上搬几个小时有七八百块钱,十几年前的好几百值现在几千块钱。 向南拿着钱回去,当天晚上就吐了,他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无数遍,呼吸间萦绕的还是一股酸馊味,几天吃不下饭。后来他买了许多瓶劣质香水,每天洒得屋子里衣服上身上到处都是,所以向南身上香水味总是很重,这个习惯伴随着他许久,久到他根本改不掉。 魏天明是在向南高中入学前找到的他,那天下工后向南回到钢厂狭窄的宿舍里,发现魏天明已经将他的床铺翻得乱七八糟,手里拿着一叠钱,正坐在床上数。 “没想到我儿子这么有出息。”他慢慢地一张张数着钞票,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和你没有关系。”向南本能畏惧他,不敢靠近。 “有人跟我说看见你了我还不相信,以为你和你妈一样也死了呢。”魏天明将钱全部装进自己上衣口袋里,站起来问,“怎么,还打算继续读书?” 向南见他的动作,眼眶瞬间红了,“把钱还给我。” “哟,哭什么,你年纪小,我是你爸帮你保管钱怎么了?”魏天明一脸理所当然。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向南恶狠狠地瞪着他,“还给我!” 魏天明根本不理他,自顾自道:“这样,钱放我这里,你要就找我拿,怎么样?” 见他不答,魏天明又从那叠钞票里抽了几张出来塞给向南,“又不是不给你,哭什么哭,走了。” 向南那个时候正长身体,身高猛蹿却常常吃不饱饭,本就没多少肉的身材瘦得干瘪,近乎病态的单薄,高大魁梧的魏天明一只手就可以将他捏死,他根本无力反抗。 最后是厂里的几个哥哥和看不下去叔叔阿姨们给他凑了学费,向南怀里抱着一堆钱,几块几毛零零整整,他说我以后一定会还给你们。 就这样,打小工加上时不时做点来钱快的活儿,除去隔一段时间被魏天明洗劫一次,向南的勉强渡过了整个高中。 向南考上大学这件事谁也没说,开学前夕,他将所有人当年借给他的钱连本带利全都偷偷塞在他们床枕头下,独自离开了钢厂。 他已经不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年纪,录取他的学校在很远很远的南边,向南坐上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宛如奔赴与生俱来的信仰,驶向未知的未来。 火车上人群嘈杂,向南买票上车后发现大家都不按票坐,甚至有人直接横躺在座位上霸占好几个位置,对面的男人脚气熏天,脱了鞋踩在椅子上抠脚,向南盯着人看被抓到好几次后,那人充满威胁地瞪他一眼,他连头都不敢抬了。 邻座是个一直靠窗睡觉的男孩子,侧脸稚气未脱,看起来比向南小几岁,晚点的时候那个男孩子醒了过来,是被饿醒的,向南在他旁边吃面包,散发着诱人的奶香味。 那视线难以忽视,向南停下动作,犹豫问:“你要吗?” 男孩儿听了瞬间来了精神,眼里冒着星星狂点头。 向南有点想笑,掰了一半面包分给他。 冗长的旅途中,他们交换了姓名,向南知道男孩叫杨枝,是去南边找他哥哥,身上的钱包在火车站被偷了。 车厢内闷热无比,并且散发着难以描述的味道,再加上一直摇晃,杨枝晕车,又撑不住睡了过去,他的头一点一点,安心地靠在了向南肩膀上。 向南对这个男孩儿的亲近并没有感到不适,相反他闻着杨枝身上一股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和干燥太阳的味道,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柔软暖意,一看就是被家里人照顾得很好的孩子。向南喜欢上那种味道,后来他每次挑选香水都在努力寻找曾经闻到过的这种香味。 下车的时候向南给了小孩一百块钱,他钱也不多,但他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身无分文在陌生城市会多么无助。 杨枝对他说,哥哥你人这么好,以后也一定会遇见很好很好的人。 上大学对向南来说意味着开启另一种新人生,在新的城市遇见新的人过上新的生活,他来到南边,终于摆脱那座遥远而寒冷的北方村庄。 向南以为会是新生,没想到噩梦还在继续——大二那年,魏天明出现在了他面前。 魏天明四处找人也问不出向南去了哪里,最后他回到向南的高中,威胁老师调出档案找到了向南考上的大学。他在X市呆了快一年,终于寻到机会找上向南。 魏天明继续找向南要钱,大学兼职赚的钱变多,学校的奖学金加上各种福利补贴也有不少钱,魏天明说,还是读书好,读书赚钱啊,我儿子真有出息,于是干脆在X市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好几年。 向南没注意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赌博的,魏天明每次都喝得天昏地暗地过来找他拿钱,身体也在不经意间迅速萎缩干枯下去,向南甚至怀疑他在吸毒,但转念一想自己给出去的钱不可能够他吸,但是向南忘了,有个东西叫高利贷,魏天明这几年不知道借了多少,反正现在每个月利息都还不上。 向南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他接几捧凉水泼在脸上,胡乱地抹了把脸,跌跌撞撞地走回房间,反锁上门,瘫软在地板上,将自己蜷缩在门后角落里。 地上那么凉,他那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