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套之人
“……本场,程世锦获胜!” 随着刀剑碰撞声落下,风姿卓绝的少年将剑归鞘,面对另一个颤抖不止的对手微微鞠躬低声道:“承让。”随即翩然离去。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少见包裹在黑衣中的身材修长,眉目清秀而灵动,气质斐然,不似平民草根,反倒更像自幼养在大宗门里头的世家子弟。年少成名使他略带一丝不易觉察的傲气,好在人们对天才的傲慢,总是尽力包容的。 程世锦年仅十八,在未得任何人指点的情况下,却已是筑基期修为。 哪怕在人才济济的极仙宗,这也是千年难遇的特例。 招选大比中,败在他手里的足有二十多人,程世锦性情骄傲,不通人情世故,更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愣是把一大半的考生全淘汰了才肯收手,惹得大多数人都脸色铁青,发抖不止。 而不远处的坐席上,一男子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用挑衅的眼光望着宗内其他长老:“此等奇才,我们伏剑峰就笑纳了!” 虽说性格不够稳重,但毕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稍微有些脾气也正常,大不了日后再慢慢教导。 “周长老,你这话未免说得太早。”身旁的白须男人不满地轻哼一声,“最后入哪一峰,还得是他自己做出选择,你可别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到时候自己扇自己嘴巴!” 话虽如此,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程世锦是剑修,伏剑峰自然是他最好的归宿。 白须男人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心道,真是便宜周寻这狂妄的小辈了。 长老们各怀鬼胎,但眼神却一直紧紧盯着这位大出风头的少年,程世锦微微抬头,望向长老席,对众人的目光颇为受用,在其余考生羡艳的议论声中,第一个站出来。 “见过各位长老……” 就在程世锦打算继续说下去时,突然感受到一股比其他人更为浓烈的目光,如同被煮热的糖水般黏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他顿时浑身寒毛直竖,从头到脚打了个冷颤。 由于这道目光太过恐怖,他甚至没法集中精力,去认真听长老的宣言,只顾极力压抑着恐惧。 「这到底是谁……而为长老们好像都没察觉到,为什么?」 “好了,程世锦。”周寻洪亮的嗓音将他的注意力拉回长老席,“问丹峰,伏剑峰,追符峰,合印峰,百器峰,粹圣峰,这六峰你想拜入谁的门下?” 以往都是师父挑选中意的弟子,让弟子来选长老,今天这还是头一遭。但没有任何人敢发表异议,因为以程世锦的天资,绝对配得上这个待遇。 他也顾不得继续追究那道视线,看着六位实力强劲的仙君,稍加思索。 正如先前白须老者所言,程世锦是一名剑修,并且无意转修其他流派,那么结果显而易见。 他看向周寻,郑重道:“周长老,我愿拜入伏剑……” 谁料话音未落,忽一阵怪异的妖风袭来,吹起他脸颊旁的发丝,人群不禁骚动起来。待大风缓缓平息,他这才定睛看去:长老席正中央,竟凭空多出一人! 此人白衣裹身,墨发如处子般安静地垂落,腰间别一玉笛,唇红齿白,骨道仙姿,仿佛画卷中水墨勾勒的谪仙,容貌出众不似凡间之人。程世锦惊觉对方正盯着自己,竟有些羞涩,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好在被美人惊艳者不止他一人,底下的修真者更是当场噤声,他呆呆地站在长老席前,倒也不算突兀。 最终还是周寻率先反应过来,惊异道:“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能被周长老称作大师兄的,放眼整个极仙宗,也只有那位神秘的宗主了。对于他的到来,其余长老似乎也大吃一惊。要知道自从上代宗主仙逝,他便再也不随意抛头露面,整日闲云野鹤,倒清闲得让人羡慕。 宗主冷淡地看着周寻,沉默片刻,悄然开口:“今日不是招选大比吗,我过来,自然是收徒。” 语出惊人! 自楚游担任宗主一职以来,别说徒弟了,几个师弟师妹都疏远了不少,宗主峰内甚至连扫洒的外门弟子都没有。 能让他这般兴师动众之人……大家不由得看向底下的程世锦,周寻更是直接扼腕痛惜,肉疼地大手一挥:“既然是大师兄看上的人,那我也只能忍痛割爱了。世锦,你可愿拜楚宗主为师?” 修真之人大都相貌上乘,但长成楚游这样的,却是凤毛麟角。 长老席的位置相较他站的台阶更高些,程世锦仰望着楚游冷艳的面庞,竟连指尖都有几分颤抖。貌美,强大,正直,他分明只是矗立着,却令所有人膝盖打颤,望而生畏。 见他没有反驳,程世锦感到自己在做梦,甚至暗中掐了掐臀侧,刺痛让他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被宗主看上了。 茫然过后便是大喜过望,他毫不犹豫地跪下,朝楚游的方向重重磕头: “弟子程世锦,见过师尊!” 楚游用一种难以道清的眼神望着他,漆黑的瞳孔中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数秒后,他扶起自己的第一个徒弟,低声道:“师徒间不必多礼。” 程世锦向来敏锐的直觉,在那张玉琢般的面孔下,仿佛铁斧生了锈,变得迟钝而无用。 拜师大典上,他依旧恍惚得像在梦中,不敢相信自己一直崇拜的人,竟会主动收他为徒。 宗主并无其他徒弟,因此程世锦在峰中也没有前辈,但与楚游关系颇近的周寻,主动将他的三名弟子引荐给这位新师侄,还放言,日后随时欢迎他来伏剑峰学习。 他身后一名青年小声腹诽道:“师尊,你这话说的,像是要翘宗主墙角似的。” 话说到一半,周寻的铁拳紧随其后。 就在师徒俩打闹之时,另外一人无奈地笑着,走到程世锦身边主动介绍:“我名唤温处云,日后便是你的师兄了,刚才那位是舍弟温华章,倒让你见笑。” 温处云同样姿容上乘,气质温文儒雅,叫人第一眼便心生好感。 角落里还有个神色拘束的少女,程世锦对她有些眼熟,忽地想起来,是先前在招选大比中输给他的女剑修,实力十分不错,似乎叫陈吟吟,大概是此后又拜周寻为师了吧。 他无趣地收回视线,应付了温处云几句,便将视线投向一言不发的楚游。 恰好楚游也在看他,但那眼神陌生且毛骨悚然,不像在看弟子,反倒像看某个满意的小摆件。程世锦忽略了心中强烈的违和感,被师尊白皙的肌肤所吸引。 那袒露在袖袍外的皮肤似玉石般苍白,甚至可以说是惨白,与骨感的脊背相得益彰,充斥着一股诡异的美丽。 他那空虚的目光,宛如蛊毒一样…… “世锦!世锦!”温处云疑惑的声音将程世锦拉回现实,只听他说道,“拜师大典已经结束了,你该和宗主回峰了。刚才看你浑身冒冷汗,是身体不适吗?” 程世锦勉强勾起一丝微笑:“不,多谢温师兄,兴许是今日有些疲惫。” 对方显然松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那就好,倘若身子有碍,定要和宗主坦白啊。”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离开拜师大典,外边的晚风吹散了他的微醺,他看见楚宗主仿佛一尊佛像,通体雪白,圣洁地屹立在石阶上。 “世锦,你随我离去。”楚游漠然地偏过头,“今日起便与我一同闭关。” 程世锦大吃一惊:“闭、闭关?” 先前已被烈酒腐蚀的危机感再次涌上心头,他看着面前孤傲的男人,犹如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理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不由得后退一步。 楚游见他不进反退,似乎有些疑惑,青丝微微一抖,狭长的眸子颇有些可怜。他这才如梦初醒,对方才下意识的退后而感到羞耻,恭敬俯身道:“是,多谢师尊。” 师尊日理万机,如今却愿意牺牲宝贵的时间,陪同他闭关修炼,这不正是重视他这个首徒的表现吗? 宗主峰距离举办拜师大典的伏剑峰,有相当一段距离,楚游不知为何,眉眼间透露出几分急躁,傲慢地轻啧一声,反手唤出飞剑:“上来,我们先回峰。” “师尊……极仙宗内不可御剑飞行。”程世锦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说道。 楚游像是要掩盖什么一般转过身去,极具压迫力地重复道:“上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程世锦不敢不从,连滚带爬站到飞剑后方。哪晓得人还未站稳,剑便急匆匆地升腾而起,他险些后脚打滑,自高空跌落,不由得抱紧楚游的腰肢,心中一阵后怕。 剑是体现剑修情绪起伏的标识,而宗主的剑此刻不断震颤着,发出愤怒的哀鸣,足以显现对方的心情是何等恐怖。 他感受着楚游衣袍下冰冷的温度,仿佛能听到血管内的弹簧般的声响。 纤瘦却并不纤弱的腰肢,极富力量感,程世锦不禁又想即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红着脸甩甩脑袋,将头轻轻埋进宗主被风吹起的衣袍中。 … “喜欢吗,这就是你今后居住的地方。”楚游将他带进一间略有狭窄的暗屋内,虽比较简陋,床榻等日常用具一应俱全,是个标准的修炼室。师尊背对着他开口道。 “毕竟要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 程世锦想道,闭关修炼确实是少则一两年,多则上百年的历程,倒也没产生什么疑虑:“谢过师尊,徒儿很喜欢这里。” 楚游将门关上,扣好门钩,又往上加了几道符咒:“是吗,那就好。” 门被完全合拢,也断绝了最后一分通往外界的明光,仅剩室内昏暗的烛光时隐时灭。 程世锦看到楚游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团状光球,眼眸微垂,开始自顾自拆解起光球来。这期间他一言不发,四周充斥着烛火碰撞的刺剌声,剩余的,便尽是可怖的沉默。 他有些毛骨悚然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那个,师尊,这次闭关大概是多长时间?” 恰好楚游储物的光球也拆解完毕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新收的爱徒,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两指一弹,从他的双手中传出剧烈的轰鸣声。 之前困扰程世锦的感觉再次出现,但这次,还没等他发问,脚踝就感受到死寂的冰凉,低头看去,发现是锁链的一部分,正牢牢束缚住他的双脚。 他赶忙用力,试图挣脱桎梏,可尽管用尽浑身解数,这法器依然纹丝不动。 “住多长时间?”楚游望着他难以置信的表情,一字一句道:“——一辈子。” 程世锦嘴唇因惊惧而颤抖,他几乎失声了,只是徒劳地试图挣开锁链,乒乒乓乓的声响侵袭着他的理智。 终于,他按耐不住绝望的心情,喘着粗气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小崇拜的英雄,万人敬仰的仙君,除魔卫道的君子,究竟是什么,打破了他明媚的梦呢?程世锦突然很想哭。但回过神来,他发现,视野已经被泪水遮蔽了。 他看见楚游似乎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像被拧开发条的人偶般,露出了与清冷外表截然不同的内在。 楚游微微一笑,这笑容妖冶而放肆,叫程世锦愣在原地。 他的五官本就浓艳,秀美的唇毫不在意地上扬,眼含轻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他从那遥不可及的山巅走了下来,拉住你的手,情人般缱绻。 “皮笑肉不笑”,本是对虚伪者的贬低。 但套用在他身上,倒叫灵与肉互为表里,相隔甚远。这距离感构建了一副兼具美与死的皮囊。 楚游温柔地擦拭着徒弟脸侧的泪水。对这个梦想破碎的少年,他满怀恶意的热情,轻凑在他的耳畔,低语道:“谢谢你,愿意做我的炉鼎。” 程世锦宛如被迎头一击,彻底绝望了。他的手指深深嵌进宗主的肩膀里,发出小兽般歇斯底里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