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苦
这边容霁接到了妹妹,又在饭店用过晚餐,正坐着黄包车往家里去。苏颖刚来城里生活不久,尚且拘谨,一路上二人的对话皆是一问一答,学习还跟得上否?钱够用否?和同学相处融洽否? 容霁虽从前与妹妹亲近,但也是数年不常见了,问完这些也不知该些说什么。 回家的路上经过容霁教书的学校,男学生女学生正放学出门,见不少与苏颖同龄的小姑娘结伴去买时兴的糕点,容霁便也喊拉车的师傅停下稍等,带着妹妹前去排队。 “抓小偷啊——” 不知谁喊了一声,正值热血时代的青年人纷纷仗义出手,追着前方那个瘦小的身影跑去。混乱中,有人狠狠推了一把苏颖,脑袋重重向门柱上撞去。 “小颖!” 正看着那小偷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转头就看见这一幕,容霁吓得连忙扶住妹妹,“小颖,醒醒!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馆!” 是夜,处理完伤口的苏颖似是陷入梦魇中,面露痛苦,容霁在一旁照料良久,见她终于呼吸平稳才放心离开。他不知道的是,在房门轻轻关上后,床上本该熟睡的人睁开了眼睛,眸中尽是复杂的神色。 “你小子,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非得去偷人东西?” 被双手反绑在椅背上的瘦弱男孩一声不吭,只恶狠狠盯着眼前的人看。 “呵,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吗,知道我是谁吗?敢这么看我?” 容霁走进来就听到这几句,轻笑,“好了好了,教训也给够了,别吓唬小孩子了。” “小朋友,你好,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尹,名霁闻,这位是莫老大。” 莫旭天,本是这一片儿地方街头黑势力小头目,说俗了就是街头混混,阴差阳错他手底下的兄弟被窃火组织救下。花魁比军阀夫人还重情,混混比官员更讲义气。为了报恩,莫老大费尽周折打听到当时组织留在这里的线人,许诺干一件力所能及的事。线人百般推辞,只微微透露出自己在干一件与当今执政相对立的大事,谁知莫老大就激动的拍案而起。 原来莫老大曾经也是良民,可因妹妹貌美被过路行军副手强行掳了去,莫妹妹不堪欺辱悬梁自尽,莫老大提着刀上门要说法,却讨来了一家人失去所有经济来源的下场。爹娘思女成疾没多久就去了,莫老大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莫老大怀着恨意就走上了混黑的路。 那些年他手上什么事都粘过,也攒了些钱,莫老大就开始收留与他一样深受军阀迫害的人,没想到这一收留,人就越来越多。但他知道与他一样被逼上梁山的人远不止这些,他能帮的有限。后来就成立了个“调解公司”,用武力或是别的什么手段帮忙“调解纠纷”的,雇主给钱,什么都能干,只要不让他们去迫害老百姓。细细算起来,从收留第一个人起也已十五六年过去了,莫老大如今不过三十四五。 莫老大本想拉着他手下所有人加入窃火组织,被那位线人拦下,人多口杂,虽愿意相信莫老大手下所有人的忠诚,可也难免增加走漏风声的风险。莫老大觉得有理,也不曾将窃火组织的一丝一毫告诉手下任何人,只是以自己的名义发布些任务,于是那位线人带着推荐莫老大一人的介绍信前往总部所在地北平,莫旭天代号“侠士”。 用莫老大的话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他这在古代就叫侠士。 当年那位线人是负责城市间来回传递情报的,而在建康城内和莫老大接头的,先是恩师,后来就是容霁。 容霁知道剧情,也自然知道这个偷了酒楼两个包子的小孩在原剧情里同样被抓住了,只是他挨了一顿毒打,扔到城外自生自灭。从此埋下了反社会人格的种子,最终身上绑着偷来的炸药与仇人同归于尽。容霁看中了他是个能力出众的好苗子,只要稍加引导定能成为组织助力,于是提前给莫老大透露过有一个被社会压迫的吃不饱饭的孩子走上偷窃的路,按照莫老大外冷内热的性子,定会将人救下。 容霁猜的没错,少年刚被激情的学生摁住,背后有靠山的酒楼老板雄赳赳气昂昂走来吩咐人打死他时,莫老大及时出现,自称是“家长”,补上了包子钱,又说会带着孩子回去“教育”。 学生们不知道莫老大是谁,想着钱也还了,家长也说了教育,这便是家务事,外人不方便干预,于是松开了手。而酒楼老板认识姓莫的,虽听说他这两年修生养性不少,但也不敢冒险惹上这个瘟神,忍气吞声拿了钱悻悻走了。 少年见自己被松开,故技重施想拔腿就跑,被莫老大一把提住,说着“小子你这身手还得多练练”,就带来了这屋里。 莫老大并不傻,仔细想想就知道容霁提起这个孩子肯定没有那么简单,把人安在这里就悄悄传了消息让容霁来。见那少年还想着挣扎想着跑,无奈只得把他绑上。 容霁搬来椅子,微笑着与少年自报家门,少年却一直死死盯着他不开口。 “你放心,我们都不是坏人,也知道你偷东西是为生活所迫。” 少年冷笑,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困住的绳索,似是在嗤笑他们道貌岸然。 容霁无奈。莫老大也笑了,伸手解开绳索,“还挺记仇,要真想对你做什么,就不会从那畜生手下把你救出来了。还有,别再想着跑,这屋里就我们仨,你跑不了的。” 少年淡淡看着束缚被解开,良久只说了一句,“你不知道。” 容、莫二人具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回他最后一句,容霁忙前倾问他,“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许是想起方才确实是被救下,少年的眼神不再冰冷,只淡漠看着容霁道,“你的衣着都不便宜,我们一家一年的收入也买不起一身,你周身的气质也不是平民。”少年又看向莫老大,“你是为了什么目的穿的这身破旧衣服吧,刚刚演的很像,唯一的不足就是我们这种人家一辈子也不能像你一样满身傲气。” “我知道自己狼狈,但这个烂社会里有千千万万个我们家,有千千万万个我,不管你们什么目的,我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的。你们没经历过,怎么会知道底层人家破人亡的苦痛。” “......” “放屁。”莫老大收了笑,抱胸看着少年,下半句话是对容霁说的,“你说得对,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就是太自以为是了点。”有些事,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他心头的痛。 少年被唬的一愣。 容霁维持淡笑,“你既知有千千万万个因世道不公而不幸的家庭,又怎么不知这家庭里也能有人像我们一样爬起来。” 不知哪个字眼戳中了心窝,少年的神色古怪又激动起来,“你也要像老师一样对我说教?说什么知识改变命运?那才是放屁!有人能爬出来,那是他还没有跌到最底下!他有钱!有吃的!你不知道一无所有的感觉,你不知道每天醒来根本来不及绝望就要想尽办法搞到吃的是什么感受!我只是想让我的家人活着,所以我必须辍学去找生计。但你看看这个世道,好心的店家没有闲钱雇我,有钱的老板瞧不上我,所以我必须去偷,去抢,才能活下来,才能让家人不饿死!要是能有任何一点希望我也不会这么恨!” “扯她妈犊子!你试过为了几文钱陪死尸睡一张床过夜吗?你试过替人挨刀吗?你试过装成傻子在粪坑里滚抓起狗尾巴草吃,就为了逗富家少爷开心拿几个赏钱吗?你都没有。你他妈不是想活着,是想像个人一样活着!活该你饿死!” 少年傻了,忽的流出泪大喊着“我他妈就是想活出个人样!” 容霁心下叹气,借口倒杯水,留个空间给痛苦相似的那两人。 再回来,一人手里塞一杯热茶,容霁才知道原来少年叫林北,看着十四五岁的瘦小,实际上已经十七了。 林北家穷,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有三个亲哥哥,两个堂哥一个堂姐。林北母亲为了生他难产而死,大哥林东被轿车撞死了,二哥婴儿时期发了高烧落了病根一直没好,几乎出不了门。本来父亲、大伯、三哥和两个堂哥在还能勉强维持生计,伯母也会缝些衣裳,可林北六岁那年军阀强制征兵,家里五个劳动力全被拉走了。一开始还好,断断续续有信和钱寄来,再有邻居善意的帮助,林北也能磕磕跘跘读着书,可六年后却传来父亲、大伯、三哥阵亡,两个堂哥不知所踪的消息。 伯母不肯面对现实,整天浑浑噩噩,眼见家里一日不如一日,竟忽然嫁给了黄土埋半截的老汉当小老婆,又飞快的把十五岁的堂姐嫁去了外地。没多久老汉死了,伯母也被人打死了。 所有生存的压力全部压到了林北的身上,那年他只有十二岁。别人见他小,不肯要他,他就把工钱缩到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假装看不见老板脸上的得意,卖力干着比普通员工还多的活,就怕被赶走。可还是被赶走了。钱也没到手,他没有合同也无人说理。 这只是这些年的痛苦里的一样罢了,他刷盘子、当花童、凭着认得几个大字给富人学生抄书,被克扣工钱、被赶走、被家长老师骂。他知道莫老大提起的那些活,他不肯干,他心里还没有放弃做一个人。 “你很聪明,也很能干,方才听说你答应跟着莫老大干活,那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组织。能让你活成顶天立地的人,但很危险。目的不只是为了你活下来,更为了你口中的千千万万个你。” 莫老大喝着茶,眼含诧异。他知道尹霁闻留下这孩子别有用意,没想到竟是直接拉人入了窃火,要知道这组织为了一举成事,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加入的。 窃火,普罗米修斯为了人类生存窃取天火,牺牲自我。 林北不知道组织是什么样的地方,只知道加入它就可以复仇、就可以推翻军阀,就可以让那些对他努力释放过善意的老百姓离开压迫,他毫不犹豫答应。 “好,你的介绍信我会写好托人送出去的,莫大哥,林北先拜托给你了。” 莫老大摆摆手,“小事,只是你是要他明面上就成我的人还是先维持原样?” “在他的任务明确前,还是先维持原样吧,照顾病兄的穷苦百姓更能降低警惕,还要麻烦你给他安排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工作糊口了。” “我知道。这年纪本该读书,我回头再找些教材给他看去。林北,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别说那些丧气的。” 容霁也点头,让他给自己取一个隐藏本名的代号——保护他也是保护他的家人。 林北眼里终于带了光,低头思索片刻,缓缓道,“我无法与家庭完全割舍,却也不想再做回那个在地狱边缘挣扎的林北了。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堂哥,一个堂姐,我是第七个孩子,我的代号就叫......’小七’。” “听上去就是个小孩子,你小子放心以后就是我莫旭天的弟弟了!” 容霁含笑看着二人互动,看着林北朝莫旭天别扭的示好,看着莫老大爽朗的笑,心下却沉重万分。 林北少年早成,虽眼光比起他们还稍显稚嫩,却说的不无道理。 如今他能短暂救下一个“小七”,却不能救济所有的“林北”,无数的人生活依旧水深火热,而要想所有无辜的却在这个世道里痛苦挣扎的“林北”活下来,就只能让军阀在历史的长河里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