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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天起,成欣没再出过门。白日的光斑从地面这头移到那头,像延时摄影一样压缩时间、声音和无意义的狂想。对洋娃娃来说,最要紧的是安静地待在防尘展示柜里,不要徒惹麻烦,不要节外生枝;主人指示玩偶摆好优雅的姿势,以便在无暇把玩时也能恣意观赏。

    成欣想,蒋澄星需要什么服务,她就提供什么服务,雇佣她的价值正在于此,正如对方此前所言——她就是她的“工作”。那个刻了字的项圈如今与她片刻不离,方便牵引绳随时勾上环扣;她一丝不苟地规范言行,有时甚至近乎苛求。角色扮演游戏并不是多新鲜的东西,每个人打出生起,就在接收社会、家庭、文化抛出剧本,世界编织出形形色色的面具,教人不断活成某种意志所期待的样子。现在她终于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本色当行。

    她觉得自己完成得不错,却没有得到额外的夸奖,仿佛在这样一个理性文明的时代中,被压迫、被奴役也是习以为常的世俗部分。直到近日,蒋澄星越来越忙,连听她弹上两段练习曲的功夫都没有了,初出茅庐的新公司似乎迎来了高压期,有个别几天她甚至是迟至深夜才匆匆到家。

    未开廊灯的走道一片昏暗,成欣站在书房前,敲了敲被光线勾勒外廓的门扇,在得到应允后,端着咖啡进入室内。蒋澄星在脊背直挺地坐在书桌前,鼻梁上的平光眼镜随着视线移动而折出冷光,她把杯子放到离电脑稍远一点的桌面上,听到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与屏幕上的数据信息一同流动。

    专注工作的蒋澄星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气场,成欣默默转身,正要离开时却被冷不丁地拽住了衣角。蒋澄星向她张开手,她就依顺地倒过去,斜坐到人腿上。女人先抬头亲了她一下,又摘掉眼镜甩到一旁,她自觉弯折后脊,缩进收拢的怀抱;环腰的手臂搂得更紧,女人将整张脸都埋入她的肩窝,像汲取什么香料似的深深吸气。“宝宝,好累哦。”蒋澄星出声时带了点发闷的鼻音,她用另一只手扯开衣摆,掐上怀里肚腹的软肉。

    成欣静静地等待这只手上移或者下移,但半响它都没有新举动,感受着女人重重呼出的气流,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小声问道:“要做吗?”

    “做不了,”蒋澄星边说边往下挪脑袋,蹭进绵软的胸膛后隔着布料啃咬上去,磨牙似的衔在嘴里,含混不清道:“分析模型的算法还有问题……还要准备专项贷款的申请、交给经信局的申报材料,过两天还得跟合伙人一块儿跑高校的宣讲会……”

    她少见地絮叨起工作相关,却让成欣不禁有点难堪,这人现下假正经地谈起要务,倒显得刚才是自己不懂事了一般——可明明领口下方濡湿的水迹还在加深,她想躲闪也被稳稳按住了腰腹。后知后觉地,她意识到自己大约是被女人当作某种解压发泄的玩具了。

    身前紧密相贴的面颊还在磨蹭,她默不作声地看着,又过了片刻,伸手揽过女人的整个肩膀。

    门在身后关上了,键盘声再次琤琤响起,成欣闭上眼,适应乍然涌入眼眶的黑暗走廊。

    刚才的表现……应该也没有任何问题。这段时间,她一闲下来就在回想跟蒋澄星相处的点点滴滴,从过去到现在,从普通同学到露水伴侣,尽管很多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但她自认大部分所作所为,还是可以解释成在相应时期扮演好相应角色,仅此而已。

    幸好,她想,只说过讨厌你,没说过喜欢你。你不必知道这两种感情同时存在。

    毕竟无论哪种,都是可以付之一笑、毋庸在意,绝无可能被回应的存在;哪怕她听过一些在欲望激发下倒出的情话,她们之间也不曾有过实质上的爱意可言。种子没发芽的迹象,想慢慢培植的冀望也自人家上次鲜明表态后沦为一抔空想。甚至于,她猜测对方应该是不想要从她身上看到多余情绪的,怀揣过多,要求过高,踮着脚去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免令被觊觎的人心生厌恶,她也不想自己又一次被迫出演滑稽可笑的丑角。

    就像一以贯之的那样,她拾起自尊心的残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不存在。她几乎不假思索地交出了决定权,一天一天负重致远,只为到达一个以蒋澄星腻了为结束的终点。

    她匀口气,睁开眼,抬脚向更漆黑的廊道深处走去。

    当午后的大地如火炉般滚烫,当万物在湿热交腾中狂蔓生长,一年中阳光最猛烈、最炎热的酷暑,以横扫之势宣告登场。随着气温一路攀升,蒋澄星的事业也一往直前,到伏天顺利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成果。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小假,在与团队聚餐庆祝后的第二天,就把成欣绑在藤椅上玩了个爽。

    畅快!她倒了杯冰镇鸡尾酒仰头一灌,身体向后倒去,将沙发撞出一声咚响,沁爽的冰甜弥漫开来,伴随微微的辛辣激活味蕾。一旁的成欣揉着青淤未消的手腕腿弯,乍一摆脱禁锢,她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四肢,不过这只湿淋淋的水栖动物还是抖着腿肚子,歪歪扭扭地爬到岸上的主人身边。

    她把手搭到蒋澄星腿上,偏着脑袋向上观察了一番,确认对方这会儿心情不错,才谨小慎微地吐露道:“那个、我想回老家一趟……”

    “什么?”蒋澄星蹙起了眉。

    “前段时间我爸发消息说我阿姨不小心扭到膝盖了,让我抽空回去看一看。”

    “这有一定要回的必要吗?”

    不是多严重的伤,本来确实没有必要。成欣浅浅吸了口气,流畅地道出早就想好的借口:“主要我爸提这个,是以为到现在我还在附近市区上班,他觉得轮休个周末就能回去的事,我如果一直推辞就有点……”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最根本的是,她的目光在蒋澄星沉思的脸上游移,她快要待不下去了,在这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地方。随时随地的占有就意味着占有者可以随意离开,只留下被占有者在原地等待。

    蒋澄星直觉地从那双仰望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哀戚,她掰住她的下巴,使双唇大张到连舌根也暴露出来,而后翻手把喝剩的酒液连同冰块一齐浇灌进去。

    女人猛地弓起背剧烈咳嗽起来,浸黑的双瞳瞬间沉落。她抚着她的头,勾起几缕发丝卷在指尖,回复道:“行吧。”

    “不过我要跟你一起走。”

    万幸的是,蒋澄星并非锚定了要去成欣家。成欣本来一路上提心吊胆,想着怎么好言相劝,不成想等她们坐飞机到了省会,人家只问了一句:要我送你吗?她说不用,蒋澄星就挥挥手准备跟她告别了。

    “好歹以前在这儿上过高中,我家这边还有房子,你过两天探完病了再来叫我走就成。”

    就这样,成欣再次乘上返乡的大巴车,拎着大包小包的保健品回到了家里。辅导弟弟作业的父亲,卧床静养的继母,普通的日常营造出一派冲淡平和的景象;这不能增加多少归属感,但也令她心头平添几分安宁。

    父亲招呼她的态度与以往别无二致,他没再提起年头那回吵架,她也若无其事地闲唠起家常。他们之间从不解决问题,在陷洞上面盖层木板,能凑合地走过去就行。不说就是不存在,她依照这个思维,尝试模糊化所有心事,至少身在此地,她仍然是人们认知里能自力更生、用不着操心的独立女儿。

    在家这两天,她忙里忙外地收拾了一通。沙发上堆迭的衣物,橱柜里不分大小垒在一起的碗,留有外卖盒渗出油印的桌子,还有该清洗换新的床单枕套沙发罩,她挨个拾掇过去,让家庭居所在小细节上也焕然一新。当她蹲在卧室里用滚筒粘头发时,抬头望见继母正穿针引线地缝补袜子。似乎在一个传统家庭里,有些细微之处只有女人能看见,女孩注意到母亲的生活仪式,从中窥见未来岁月的冰山一角。

    她站起身,洗干净手,去了厨房。

    父亲赶集买了一只老母鸡,她把它切块洗净,和玉米、萝卜、木耳一起炖上,快要出锅时却发现家里的食盐所剩无几。她重新盖好锅盖,让鸡汤再焖一会儿,自己则拿上手机准备出门。

    路过客厅时,她看见父亲正拎着一张彩色纸片夸赞弟弟。细细看去,那貌似是一张涂鸦画,儿童稚嫩的油画棒笔触遍布整张稿纸。弟弟指出其中一个色块代表的是扔掉拐杖的母亲,父亲甚感欣慰,当即应下了儿子想要趁暑假去上绘画兴趣班的愿望。

    孩子不必有什么过人之处,不必肩负什么、不必成就什么,通常情况下他们只需要好好生活,健康成长,就足以激起长辈们最美好的畅想;希望就这般理所当然地被他们抓在手中把玩,成型的轨道还没有在他们脚下收束,时间与未来还有无限可能的模样。那我也有像这样被期待、被需要过吗?成欣忽而不能确定。或许那个踩在凳子上、第一次摇摇晃晃地摸上灶台的小女孩是的,而现下已经能熟练地炒菜做饭的成年女人却不是。

    只有一事无成的大人才会小气到跟还未有建树的孩子比较。

    她离开家,去小区里的超市买了包盐。扫码付款的时候有条朋友圈的新消息跳了出来,是她的“特别关心”。

    她转身走出店门,点开动态,然后差点踩空台阶。

    天灵盖挨了一记闷棍,眼前确乎有一瞬昏黑,她摒气闭息了几秒,发觉闷热的夏风也无力抑制渗出的冷汗。

    发软的双腿需要一个支点,她踉踉跄跄地奔向不远处的健身广场,随便找了个健骑机坐下。这会儿还不到日落的时间,天边铺满层云,太阳穿梭其间,时而明光朗照,时而阴影曚曚。

    她再次摸出手机,心和拳头一起拧紧。

    锁屏一开,仍是刚才灼伤眼球的画面——一个长着一双圆润杏眸的女人,大大方方地挽着蒋澄星,咧嘴冲镜头率然一笑。

    罗筱同。没想到时隔多年,没想到仅仅一眼,她竟还是认出了她。她又用双指把图片放大了瞧——不错,就是她。

    五内顿时翻江倒海,烈性的恶心感一跳叁蹿,宛如吞下了什么腐烂之物,肠胃开始抗议痉挛。

    蒋澄星给这条的配字是:【迟来的同学会】。

    除了这一张,后面还有很多照片,成欣强忍着反胃一张一张划过去,衣冠楚楚的人们言笑晏晏,举杯欢谈,有相当一部分眼熟的面孔——说是同学聚会,其实聚的还是当年那帮以蒋澄星为首的显贵圈子罢了。

    荒谬之极,可笑之极。不是说这场聚会,而是成欣自己。此刻心火旺势冲天,烧得眼白泛红,眼角发酸。

    这就合理了,她就说蒋澄星怎么突然答应得那么爽快,又怎么会突然跟过来,原来是专程来见老朋友的啊?

    她跟这些人,原来一直一直在联系啊?

    过去的乌云再次笼罩上来,一道惊雷劈开昏天,把一个她打少年时就不愿面对的事实赫然摆至眼前。

    天大的笑话也莫不过此,这些能跟蒋澄星并肩并排,轻松留下公开合影的人才是她的同学朋友,她们同行相伴,她们本质相同。

    相比之下,自己能算什么?

    她甚至难以将之定义为背叛。

    她实在喘不过气了,脖子上的颈圈还在微微发烫,她费了半天劲才把它抠下来。太阳拨开云雾,精致的环状物散发出居傲而锋利的光。

    这是她喜欢的人送她的东西,现在那人和伤害过她的人站到一起去了,而她无力说不。

    她哂笑一声,带着置身事外的漠然。

    之前还是我太傻了,为什么要像等待审判一样等待她人终结?明明我自己就可以亲手结束这一切。

    解除关联蒋澄星的账户,再把之前打到自己私人账户上的钱一笔一笔还回去,最后拉黑所有通讯方式。

    猛一卸下重担,过于疲惫的身体还有点后怕似的打颤。她反复深呼吸了好半天,酥麻的手脚才逐个恢复气力。

    暮色渐笼,她起身回家,没有带走价值不菲的宝石项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