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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四莳锦 第20节

    先前是罪魁祸首在这屋里,她满心恨的便全是崔小娘。此刻崔小娘被抬走了,她便连带着开始迁怒自家侯爷,若不是他年轻时色令智昏将不三不四的人往府里抬,她的女儿又怎会遭受这些?如今他倒委屈起来了。

    眼瞧着母亲似要发作,夏莳锦赶紧出来打断:“父亲,您预备如何处置崔姨娘?”

    夏罡看向段禛,拱手相敬:“是臣无能,后宅不宁,乃至冒犯殿下,如何处置崔氏全凭殿下作主。”

    段禛略思忖了下,便道:“事情已然明朗,崔氏同东宫一案并无直接牵扯,既是安逸侯府的人,还是由侯爷和侯夫人自行处置吧。”

    夏罡有些不置信的抬眼看向段禛。

    据他观察,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真正宽容大度之人,说句大不敬的,还有些睚眦必报。他被暗箭惊扰一事上崔氏之责虽不如乐安县主和赵海,但到底也是勾连之人,太子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不过夏罡很快就从段禛的眼中看到了答案,他深亮的黑眸里映着莳锦,他是担心东宫带走安逸侯府的人,会引起外界不好的猜想。

    既是会了意,夏罡便颔首领了这情,当即决定一早就将崔氏送去庄子里,永生不得以任何理由回京。

    ……

    此时朝露未晞,天边云霞隐隐浮动,瞧着不出一炷香天光便要大绽了。

    段禛就此告辞,夏罡和孟氏原是要一并将他恭送出府,然而才出屋门,夏罡就被自家门槛跘了一跤,当即瘸起腿来不能再走了。

    孟氏虽前一刻还在生他的气,但见他真的受了伤,难免心急。夏罡不忍夫人心忧,轻轻捏了把她的手,递了个眼神示意,孟氏便即明白过来。

    夏罡便略抱愧道:“殿下,臣无用,送不了您了,不如就由莳锦送殿下出府吧。”说着,给女儿也使了个眼色。

    夏莳锦又不傻,将刚刚父亲母亲打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知道父亲是装的,可当着段禛的面也不好公然拆穿。

    她都能看出来的事,段禛就更不必说了,于是嘴角笑意玩味,借坡下驴:“那就有劳夏娘子了。”

    如今夏莳锦虽不像之前那样抗拒段禛了,但被亲爹这样拱火还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撅着小嘴气咻咻地跃过几人走到前头,才不咸不淡说了句:“殿下请。”

    段禛一甩折扇,得意地摇着扇子跟了上去,几步便追上夏莳锦,然后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了句:“你们安逸侯府的园子大,娘子若不送,孤倒真怕迷路。”

    夏莳锦乜他一眼,“比御花园大么?”

    瞧出小娘子还在迁怒自己,段禛不禁笑笑,却也认真答了她:“孤在宫中长大,御花园自是闭着眼也能走,但安逸侯府拢共只来过两回,难免生分。”

    想了想,他又愿景满满地跟了一句:“不过来日方长。”

    夏莳锦颦眉,倏忽停了步。

    段禛疑心是方才的一句玩笑又惹了她,正想找补,却见夏莳锦珠黑睛亮地望着他,满目悃诚:“殿下,方才堂中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当众说,现下左右无人,臣女有几句话想和殿下说。”

    她明明什么都还没说,段禛竟瞬间被她的某些情绪打动,目泛流光,“你说。”

    “殿下在春山围场射了陆正业三箭,可是为了臣女?”问这话前,夏莳锦已做了良久准备,饶是难为情,可有些事总要问清楚。

    四目交缠,段禛拒绝不了,只迟疑了一瞬,便如实道:“是。”

    不知为何,夏莳锦在听到这个字时,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她强自镇定,继续问:“那杞县的曹富贵呢?殿下到底是为公,还是为了……我?”

    这回段禛迟疑得略久了些,因为他答了,便等于承认自己知道了她在杞县的遭遇。不过那并不是她的错,而是他的错,若他当初不矜着,早些将事情给她讲明,她也不至于吓得跑去杞县。

    “为了你。”他如实答她,声线却变得低沉。

    那种揪痛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夏莳锦蹙了蹙眉心,而后蓦地低下身去:“臣女无以为报,殿下请受臣女一……”

    段禛眼明手快,将折扇一拢,便用扇骨托住了她的手肘,打断她下拜的动作:“若真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余生慢慢来报。”

    “殿下!”夏莳锦直起身子,着恼地瞪向他,“莫不是因着杞县之事,殿下便觉得臣女可任意调戏?”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原是想化解凝重气氛,想不到却更惹她难过,段禛只得道:“好,这事迟些再说。你既想谢,也不必行那些虚礼,眼下就有一件事可为孤去做。”

    “殿、殿下要臣女做什么?”夏莳锦心下略忐忑。

    “孤想让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改改口头上的称呼,不要一口一个‘殿下’,也不要一口一个‘臣女’,除了孤与你父的君臣关系,孤亦是你的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夏莳锦皱了皱眉,心说他二人何时有这么过命的交情了?不过略一琢磨,段禛的确已为她要了几条人命了,刎别人的颈大抵也作数。

    那行吧。

    “可是臣女要称呼殿下什么呢?总不能直呼其名吧……那可是不敬之罪。”

    段禛瞧她紧张的小模样,笑道:“也可以叫‘哥哥’,亦或‘阿兄’。”

    夏莳锦怔了怔,有些叫不出口。

    段禛便问:“怎么,更喜欢以身相许?”

    “我叫!”夏莳锦只觉被他逼上了梁山,鼓了几回气,才终于闭着眼叫出了一声:“阿兄!”

    叫完这声,她缓缓睁开双眼,却是望着段禛身后的方向傻了眼。

    段禛未觉,犹自沉浸在刚得了个便宜妹妹的得意中,忍不住抬手想去摸下她的头,此时身后猝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低沉的腔调:“殿下!”

    段禛将悬空尚未落下的手敛回,缓缓攥成了拳 。转过身时,面上已然幻化出温如暄风的笑意:

    “夏徜,你回来了。”

    第27章 毕罗

    夏徜向段禛见礼, 躬身之际矮了半身下去,方显出身后的阿露来,阿露见状也赶紧朝段禛行礼。只是她一个侯府的下人, 不能同主子那般见礼。

    段禛淡睨一眼跪在地上的阿露,干凛凛地问起:“昨晚的烟弹是怎么回事?”

    阿露颤声答道:“回太子殿下, 是奴婢行事鲁莽, 一看到有人要进屋, 就以为鱼儿上了钩, 赶紧往窗外扔了烟弹。可等人进来点灯一瞧, 竟是大郎君……”

    听了这话,夏莳锦愈发迷惑:“阿兄为何去吴镇?还那么巧与阿露住进了同一座寺庙?”

    对上夏莳锦投过来的狐疑眼神,夏徜彻底黑了脸:“巧什么巧!还不是拦你不住又担心, 这才赶在城门关上前去吴镇看看你, 本想等天亮带你一起回来,结果半夜三更瞧见两人在你门前鬼鬼祟祟,我上去拿人, 才发现是侯府的护院。再一开门,里面居然是阿露假扮的你!”

    说到这里, 夏徜稍顿,眼中的嗔怪幻化成一道怅惘:“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这个兄长,亦在你的怀疑和算计之中。”

    夏徜以苍白的语调说完, 便向段禛行了告退礼, 而后越过二人头也不回地往听风阁走去。

    夏莳锦知道这回是当真惹了阿兄伤心,不然他断不会在段禛面前如此失礼, 哪有太子立在原地,臣子却甩手离去的道理?

    她蹙眉瘪嘴地盯着那个背影, 直到拐入角门看不见了,她才回过头来代阿兄向段禛赔礼:“还请殿下勿怪,”

    “你叫我什么?”段禛打断她。

    夏莳锦一怔,随即想起先前的约定,硬着头皮更正道:“还请阿兄误怪,我阿兄他今日是气我气极了,对殿、对阿兄并无不敬之意。”

    段禛不由失笑,委实被她别扭的小模样逗乐:“不如你还是叫他阿兄,叫我……”稍一思量,决断道:“哥哥吧。”

    明知自己没得选,夏莳锦好脾气的点点头:“好。”

    反正她在人前还是得称他为殿下,只有像今日这样四下无人之时才会唤他哥哥,可是哪里还会有这样的时候呢?所以且当哄傻子吧。

    “那我送哥哥出府。”

    在她催促一般的目光下,段禛敛了笑意,随她往车马门走。

    因着内宅多有不便,昨晚段禛让侍卫们皆留在了前院,孟氏命人给他们空出几间房安置。此刻侍卫们俱都军容整肃地列队等在车马门旁,秣好的马儿也都牵在身旁。

    他们脸上身上都自带一股煞气,夏莳锦不敢靠近,隔着十数步就跓下了脚步,福了福身:“臣女恭送殿下。”

    这处已算不上私下,她也没理由再多喊他一声便宜哥哥。

    段禛撩她一眼,正想说点什么,却被牵马过来的六和打断了:“殿下,您的马。”

    段禛接过缰绳时横了六和这个没眼力的一眼,六和见事不好赶紧识趣退下。

    段禛利落地翻身上马,高坐在马背上俯看着马下姱容修态的小娘子,开口时声音清越,尾音却似带了小钩子,有着说不出的缱绻:“行了,快回去吧囡囡。”

    话音落地的瞬间,夏莳锦周身一凛,如遭雷殛,夏衫下根根寒毛颤栗……

    她于惊愕间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双笑眸,春风一度,有些欠揍。随着一声脆亮的“驾!”,马儿引颈嘶鸣,绝蹄而去。

    河斜月落,晨光熹微,夏莳锦杵在院中像一尊泥胎木雕。

    现下回想,父亲在堂上时的确唤了两回她的小字,只是平日习惯了她并未在意。不想竟被有心人给记在了心里,还堂而皇之的这么唤她?

    微恼着,夏莳锦又想起方才在廊上,段禛说往后彼此都换个称呼,他要她叫他哥哥,却没说他要叫她什么。该不会……往后都这么叫她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夏莳锦苦巴着一张脸往回走,叫人瞧了似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阿露还一直在廊上等着她,见她臊眉耷眼地回来,担忧地问:“娘子,您没事吧?”

    夏莳锦摇摇头,随口问她:“你们早上用过饭了没?”

    阿露一脸委屈巴巴:“大郎君气都气饱了,从昨晚到现在没用过一口饭,奴婢们自也不敢用。”

    “哎——”夏莳锦收拾了下心情,决定还是先哄好阿兄再想别的吧。

    于是彻夜未睡的夏莳锦未回房,而是又去小厨房忙和了一个多时辰,亲自做了一碟虾绒毕罗送去听风阁。

    夏徜原本是要回来后补个眠的,奈何沐浴后跑了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竟越发清明起来。于是又穿衣来了书房,不多会儿夏莳锦就端着一碟毕罗示好来了。

    他坐在椅上,垂眼看着面前藕荷色的糕点,面皮细腻,花纹精致,可见和面与雕花都是用了心的。

    其实夏徜清楚,妹妹并不擅长厨艺,但这道毕罗是母亲的最爱,以前慧嬷嬷便常做给母亲吃。后来慧嬷嬷年纪上来了,眼神儿也不那么好了,鱼糜馅儿里常掺了鱼刺,虾绒馅儿里常混了虾壳,母亲随口抱怨过两回,妹妹便央着慧嬷嬷教了她,自此往后便是她做给母亲吃了。

    豪门大院从不会缺衣少食,子女想要尽孝便全凭着一份心意。

    以往夏徜不是没有眼馋过这口,只是这东西极其难做,每回忙和一两个时辰,就仅能做出小小的四个,便是母亲一口气全吃了也不到半饱。既是妹妹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好从母亲口里夺食?

    是以至今,他还不得其味。

    夏莳锦今日端着这东西来,自是拿出了十分的诚意,只是这滚在夏徜心头的火,也不是一碟点心就能瞬间浇熄的。

    他视线从糕点移到夏莳锦的身上。

    夏莳锦就坐在对面,两手托着雪腮撑在桌上,眼底蕴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子弯成月牙儿,自信满满地看着他,仿佛在向他挑衅:夏徜,认了吧,一碟毕罗就能拿下你!

    夏徜气得深提了一口气。

    比起昨晚她的试探来,更令他恼火的是方才她竟唤外人“阿兄”!这两个字在她眼里就这般不值钱,才见过两回面的人就能当了她的便宜哥哥。

    “拿走吧,我还有公务。”说着,夏徜随手一推。

    他原是要将点心推回给夏莳锦,却未料那碟子好似抹了油,自己生了心思一般往桌边滑去,“啪嚓”摔在地上。兄妹二人俱是傻了眼。

    碟子顽强,落地未碎,不过它碎不碎也没谁关心,要紧的是那四枚毕罗,就这么贴地滚了一段,卷满了灰尘……

    夏莳锦蓦地从椅中弹起,先前还如丝媚长的月牙眼里已是满载了秋水,泫然欲落,同时火气也大得不行:“夏徜,你适可而止!若说骗,也是你骗我同太子游湖在先,不过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就受不了了?”

    怒极之下,她圆瞪着一双眼逼视对方。夏徜也果然被那水雾后的两簇火苗震慑住,明明心里已经不敢同她置气了,可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来。

    夏莳锦气得扭头就走,人走到门前正要开门时,兀地一只大掌按到门板上,拦住她的去路。

    她回过头,红着一双眼看向夏徜,夏徜眼底却是一派幽邃潜静,“扯平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