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维修屋

    晴空万里，虫鸣鸟叫，石间小溪平缓地流动，岸上的杂草随风摆盪，急促的脚步在树林里狂奔。

    踩上一大片被枯叶覆盖的地面，十几块铁桩以不同速度从旁撞来，人影俐落跳起踩在铁桩上行走，数片落叶飘过，紧接着是莫名地沙土飞扬，沙尘之间一块块滚动落石掉入拋石机上朝人影砸去，抬手挡下石块袭击，人影打算继续往前行但来自后方的剑簇并不同意，猝不及防的箭矢飞过，人影为了护住背上之人急忙转身……

    蹣跚的脚步在陷阱绳绊住之前率先避开，但背后垂下的手已碰触到草丛藏匿的丝线导致铃声大作。在人影到达目的地之前，某个山中小居已有人在板凳上惊醒。

    ※

    一本遮住脸部的书籍从脸上滑落，被吓醒的男孩从板凳上跳起。

    他是小丸，是维修屋的店员，也是第一接待员，所有来访的客人通通都要先经过他的登记与通报才能申请被修復的资格，而这个申请时常让人捉摸不定，能排到看诊的机会也可以说是随机缘而定。有人说是老闆脾气古怪，有人则说是店员在耍人，总之有些没有耐性的人想硬闯也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了，但顺利通过密径走来的却是从未有过。

    「你……」

    虽然有陌生人闯入并不稀奇，但是穿过他所设置的机关来到他面前的却是第一个。

    面对这个全身插满箭簇，衣着与四肢都有受损的不速之客，小丸不知道该笑他的模样狼狈不堪，还是佩服他这么有毅力，为了来维修屋愿意在看诊之前先让自己变成这样。

    「这里是维修屋吗？」

    从树林里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来，阳光照得阿明险些睁不开眼睛，他向待在前庭的男孩询问。虽说是询问，但他只能相信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坚信那名能修復月菊的机械师就待在此处，于是他边说边往屋子内部走。

    「对……等一下，你要先跟我登记啊！喂！起码让我先去通报啊！」

    「走开。」

    男孩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过去，无论他怎么改道都被挡下。时间紧迫，不想耽误月菊就诊良机的阿明有些恼怒，他对男孩喊道：「走开！」

    「不走！小丸我是不会让你在通报之前就进去的！」

    「别逼我对小孩子动手。快闪开！」阿明抬起手作势要攻击，但在抬手之时就被人制止。脸色苍白的月菊在他耳边说：「阿明……你不要乱来。维修屋有维修屋的规矩。」

    「可是大姐你……」

    「听话。让他先去通报，我们在外面等。」月菊的右手开始冒烟，阿明不想违背她的意思，只好站在原地瞪视小丸。

    「我、我马上回来。」眼看阿明背上的人比他更严重的样子，小丸急急忙忙跑去屋内通报。

    ※

    以怵目惊心的鲜红大大写上，宛如诅咒般的字体吊掛在门外，表示工作中的「禁止进入」牌写得十分引人注目同时也令人看得背后窜起一阵寒意。

    「啊──果然还没出来啊。」站在门前的小丸无奈地叹口气后走回前庭。

    「抱歉，现在不太方便。」一边观察月菊的情况，小丸一边试图安抚着阿明的情绪。「不过你们别担心，这个情况找我爷爷也可以先做紧急处理。」

    「你爷爷？他在哪？」

    「他大概再三十分鐘就回来了。」

    「你要我们大姐等半小时？你觉得他的状况可以撑到那时候吗？」

    「如果等夏雪姐姐出来的话，恐怕要等到晚餐时间了……欸？你要干嘛！现在不能过去打扰──」

    小丸理解阿明救人心切，但是他更了解违反维修屋的规矩会有什么后果。如果在工作中擅自打扰到里面的人，小丸无法想像阿明会以什么样子走出来……不，可能要担心的是他还能不能自己走出来。

    但他以小孩的力气根本敌不过阿明的蛮力，更拦不住想要救老大的忠臣之心。

    举起左手机械食指，小丸一度想指向阿明，但他注意到被放下的月菊正在咳血，于是只好先去拿急救包来应急。他不是个会见死不救的人，但是救不救得起来就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眼看阿明真的跑去敲门，小丸在心里默默替他祷告：希望你不会比你大姐还早断气。

    「维修屋！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事都先停下来！我们大姐需要──」

    阿明的喊话突然中断，随后不久，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从他口中传出。

    没错，那声尖叫是来自他的丹田所发出来的。

    ※

    尘埃在空气中飘扬，光线由屋顶横樑裂缝中射进屋内。

    成堆的金属零件堆叠在地板上或是靠在墙壁，墙壁上方有可用来掛工具的吊掛用板，吊鉤上面掛着布胶带、绝缘胶带与涂装用的胶带。用板下方放了一排电鑽、圆锯、研磨机等电动工具的金属柜。旁边还有一台拿来当收纳用的红色手推车，里面放了各种工具，像是槌子、钳子、夹子、螺丝起子、电鑽刀片与焊接用的工具。

    隆隆──

    几乎没有作用的抽风机正在吃力的运转，但风扇声很快又彷彿静音般完全被其他声响盖过。塞满螺丝与钉子的老旧咖啡罐放在窗台旁随着电鑽运作的机械声微幅震动，然而外面传来的吼叫声却让它如同受到惊吓般往地面摔下。

    「呿。」在里面的人停下电鑽，手套按压对话麦克风。「施工中请勿打扰。」

    「维修屋吗？拜託，请救救──」嗶的一声，对讲机的开关被切断。

    松开麦克风开关上的指头，黑影重新拿起电鑽但这次在啟动之前就被干扰，因为外面的人貌似努力不懈地意图继续靠近却触动第二层机关。

    「天哪！这是什么机关！」伴随一连串鏗鏘金属碰撞声与大口喘息的惊呼声后，是重物倒下的沉闷声响。「可恶……今天就算用爬的也要请你出来救……咳咳……」

    「啊啊，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不要再靠过去了，再过去会出事的。」门外稚嫩的童音似乎想要阻止来者，但不被对方理睬。「滚开！」

    紧接着又是重物倒下的撞击声，但这次多了小孩强忍痛楚的吸气声。

    放下电鑽，原本暂停动作的黑影不顾手边被干扰的工作，脱下手套转身按压指纹辨识锁开啟门板后面一道厚重的金属门。金属门还半开就走出来，黑色连身工作服踩着普通休间鞋在连接通道里连续踹开三道木板门，随后印入眼帘的是一条坑坑洞洞凹凸不平的走廊。血跡斑斑的走廊上有一名顶着木板趴在地板上缓慢爬行的青年与一名抱着肚子靠在门口墙柱边喘息的小孩。

    啪地一声，其脚下的木製地板向下凹裂一个洞。

    ※

    「夏雪姐姐？」

    抬头看见门口有人，小丸挥舞双手露出笑顏。「你今天这么早就出来了啊？」

    「他打你？」

    直接踩过底下还压着人的木板，夏雪蹲在小丸身旁仔细查看伤势。

    「没关係啦，只是不小心被挥到而已。比起这个，你先帮那个客人处理吧，他家大姐好像伤得很重。」

    在小丸稍作说明后，明白来者用意的夏雪没有先去找月菊，而是先帮还没从门口那块木板底下爬出来的阿明踢开木板。

    「你就是维修屋吗？」

    「委託人，是你想被修理吗？」护目镜往上推，明明只是平淡的询问口吻却让阿明全身冒冷汗，因为他觉得有一阵冷冽寒气从眼前的少女背后窜出，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神吓得他反射动作是直接先磕头谢罪再说。「对不起！」

    ※

    「刺客团还是山贼？」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人拎起来，但是被身高不到自己胸口的少女拎起衣领拖着走还是第一次，这让阿明好奇地一直盯着那隻手看，直到脖颈突然被缩紧的力道限缩呼吸的空间。

    「啊！我、我们是刺客团。」

    走到户外查看，此时月菊满头大汗倚靠在一块大岩石旁喘气。苍白的脸颊沾满汗水与没被抹乾净的血跡，龟裂的右手机械上臂正在冒出浓烟，而前臂则是刀刃处呈不规则断裂且有部分已敞开外壳的连结线路时不时冒起火花悬掛在外面。

    「大姊！」

    「这不像是被机械臂破坏的。你遇到新型智能兵械？」

    「不清楚。那是以前没看过机体。」月菊配合地举起手臂任由夏雪检查，而阿明则是从旁协助边将掉出来的线路小心地用双手扶起，边碎念着：「从来没见过像那样会把人吞掉的机体，简直就像古老传说会吃人的怪物与机械合为一体一样。」

    「吞噬型吗……」抚摸断裂处，夏雪若有所思。

    「别提那个了，请先救救大姐吧！她现在全身都动不了啊！」

    「那个是因为咬合造成的主结构连结神经断裂，再接回去就可以继续活动了。」

    「真的吗？可是冒出来的烟越来越大──」

    一股难闻的闷烧气味越来越重，让人不得不站起身避开。夏雪将小丸拉开，阿明则在旁边边咳边死命搧风，想尽量避免烟雾的气味被月菊吸入。

    「因为里面的核心正在失速运转。」

    「什么！那不是很严重吗！」

    「失控的核心可能会引发爆裂，而爆裂有八成以上的机率会影响内脏。」重新戴上护目镜，夏雪抽出被塞在岩石缝的水壶喝起水来。

    「你怎么还可以这么冷静？快救救她啊！」

    闔上水壶，夏雪略过阿明的呼喊蹲下来直视月菊的双眼。「叫什么名字？」

    「月菊。」

    「知道维修屋的规矩吗？」

    「略有耳闻。」

    「大姐？」接过小丸倒来消气的水，阿明没喝，但他已经安静下来安分地听着她们的对话。他知道，此时不能插嘴。

    「维修屋经手的修復皆不得公开，将来也不能到公定修復所让其他机械师检查。一旦手术开始，接受者就必须全程配合整个修復作业，直到核心停止运转前都不得有任何异议……违言者，后果自负。」

    「很好。」抬手拍在月菊的右肩上，夏雪转瞬间就让手臂上不断冒出的烟雾停下。夏雪继续说道，但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又停顿下来。「这次的修復大概要復健两年左右，而且不见得能恢復到原本的敏锐度，但──」

    「但能活命。」

    毕竟不是每个患者都是出自自愿而来，也有被亲友拖来但本人逞强坚持不愿接受手术的情况发生，了解夏雪用意的月菊顺话接道。

    「没错。」

    「那就麻烦您了。」

    ※

    客厅里热气蒸腾，阿明与小丸坐在丸爷准备好的餐桌前等候。

    一个满脸担忧，一个只顾着眼前满满好料的火锅。丸爷拍掉小丸起身向锅里动筷的手，摇摇头，对死盯着手术灯的阿明说：「不用担心，维修屋向来不接没有把握的委託。既然她决定要接下这个委託，就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我、我知道……但我担心的问题不是这个……」

    不安地咬起指甲，即使阿明深知月菊最后会平安没事，在背着月菊前来的路上也听她解说过维修屋的神奇传闻，但他一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就忍不住想像起可怕的画面。

    一开始，是在工具箱翻找需要的东西时，物品发出的喀鏘喀鏘声，以及丢东西进垃圾桶时发出咚咚声。后来则是传出纸张摆动的啪噠啪噠声、槌子敲击的喀噠喀噠声，还有──马达将刀片划过金属时发出的尖锐刺耳声。金属零件时不时发出需要上油的恼人嘰嘰声，紧接其后的是切割某物时，剩馀部分重重摔落地板的声响，仔细聆听还可隐约听见有人忍痛的细微闷哼声。

    阿明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像里面手术的情形。

    虽然他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不要衝进去干扰手术，不要去听那些扰乱自己思绪的声音，但他一想到当月菊痛苦时自己无法待在她身旁就难熬到无法正常呼吸。

    对于自己无法做个称职的左右手守护大姐的安危，他感到羞愧。对于月菊的捨身救己，他感到内疚。对于自己面临危机时的无能为力，他感到无脸面对。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行离开，以免造成月菊的负担呢？

    手术灯熄了。

    手术间的门一打开阿明如本能般衝上前，他看见坐在轮椅上被推出来的月菊后随即蹲在旁边大哭。月菊的脸庞虽然苍白憔悴但双眼不失一股坚定的精神力，她要阿明也让维修屋看看伤势，但被小丸抢先说明他爷爷早就已经看过且修復好了。

    「傻瓜，既然已经修好了，你还哭什么呢？」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呜呜……真是太好了……」

    ※

    三人同行。

    夜深了，夏雪让丸爷带小丸回去休息，而她为了避免月菊她们误触机关，所以陪同他们走一段迷雾般的山路直到他们认出熟悉的道路。送客途中不知不觉已到了早晨，他们在某排梅花树旁停下。

    「多谢你们的相救。修復费的部分我们刺客团改天在復健时缴交，今天就送到这里吧。」

    向夏雪致谢后，为了预防前方有埋伏，月菊让阿明先去探路。

    「今年不晓得原因至今还没有开花。」

    「可能，跟我近期比以前常经过这条山路有关吧。」

    观察到夏雪似乎在陪她等待，月菊便趁此空档向夏雪搭话，看过夏雪对机械如痴狂般的眼神后，她还满好奇机械以外的话题能不能收到回应。只见夏雪抬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扫视树木间的枝干，平静地说：「我一向与花无缘。」

    「怎么说？」

    月菊不太明白夏雪的意思，她甚至想过夏雪是不是在对她开玩笑，但那张表情怎么看也不像。有些淡然，但又冷静到让人惋惜。她觉得这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表情。

    「总有看过盛开的花朵吧？」

    「通常是在书籍照片上见过。」

    收回寻找的目光，夏雪指向山坡旁的枯树群对月菊说：「曾听闻这附近会开满梅花，但它们似乎是知道我会过来。我来的时候连片花瓣也没看见。」

    「你该不会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梅花绽放的模样吧？」呆愣了一下，看见夏雪无声默认，月菊想起维修屋外的一片枯黄。「无缘什么的，才没有那回事！你别想太多。」

    无法想像居然会有人住在梅山谷却从来没看过梅花，于是月菊继续说：「这样吧，我们明年的刺客团赏花会就办在这里，我在此代表梅山谷的刺客团邀请维修屋前来。到时，你一定要来啊！」

    对此邀请，夏雪没有答应她，但也没有拒绝她。连个点头或摇头也没有。在目送阿明回来将月菊推走后，夏雪仰望身旁的枯木露出苦笑，说：

    「如果我这个密医到时还没有被抓到的话，就会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