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林明轩 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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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子薇和母亲同时出现在我眼前,就像是两个小学生,一个想去找老师打小报告,一个想阻止对方打小报告,我认识的女人总是这样,蛮横地去做她们所想要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 「嘿!林明轩,郑子薇刚手被热水烫到,你应该去关心她一下。」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对我说话。 「明轩,妈生病了……」母亲仰着头对我哀求,彷彿我可以滴杨枝甘露给她,瞬间让她身体復原。 「林医师,这位病人是没登记就擅自跑进来的!我们可能要先隔离她!」我的助手护士从旁边凑上,她的大嗓门让我无时无刻都想摀住耳朵。 「林明轩,郑子薇正在看着你喔。」接着又是耳边的声音「温馨提醒」。 「明轩哪……你还在生妈的气吗……」 「林医师,我们得快点……」 闭嘴!你们真是够了! 我想这样大喊,可是吐出来的话却是淡淡行字。 「先把这位阿姨扶进隔离病房。」 然后我终于把视线从郑子薇脸上挪开,转向那个无时无刻都如影随形的「声音」。 阎小岳。 他染着一头跟狮子鬃毛同顏色的头发,双目是明亮有神,嘴角有一半时间都是掛着痞痞的笑容,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我小时候曾经羡慕过,但长大后他却被我酸得一无是处。 「明轩,你要赶快去关心一下郑子薇呀!你们好久没说话了?」 「烦死了,你不会自己去,关我屁事。」我压低嗓门吐槽他,接着走进母亲的隔离房,走廊上剩下郑子薇跟一些把我当怪人护士们。 「等等,你别走,郑子薇被那个皇后高中的白马王子缠住了!」阎小岳还在门口对我大叫,我没理会他,直直走进病房内用塑胶档板隔开的小病房。 大家都看不到阎小岳,就只有我看的见,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捉弄我,但小岳就像哥哥,从小到大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就连他死后,也一样。 我是个不善表达的人,一直以来都没什么朋友,对于这光怪陆离的事情没头绪,虽然匪夷所思,也时常会被突然探出头的阎小岳吓着,但老实说我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觉。 「明轩你再不出去替郑子薇解围,那个白俊豪就要约走她啦!」小岳着急的像是个臣子来回跟皇上启秉。 「随便。」我翻着今日整天新增的病人病歷表。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不是很要好吗?」小岳像支风箏,抱着胸、皱着眉头他在我头顶上盘旋,双摆动着双脚,动作宛如在浮浅。 「我要工作了,你不要一直在旁边干扰我。」每当我要认真工作时就会想办法叫阎小岳消失在我的可视范围。 阎小岳哀号一声:「我好无聊啊!」然后他的「躯体」穿过实心水泥墙不见了。 「林医师又在自言自语了……」我听见我的大嗓门助理刻意压低声音,跟同事谈论着我。 「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啊?好恐怖喔!」 「谁知道?反正医院觉得他还可以继续工作。」 「但他之前的医学系同学们都说:林医师以前就这样了。」 「真假!」 「不过也没办法,现在疫情这个样子,医院已经人手不足了,什么样的医生都得用才行。」 「说的也是……」 「我看林医师也三天没睡觉了。」 「虽然是个怪人,但也还算努力工作。」 「对啊对啊……」 放下手上的今日看诊名单,正巧两名护士从隔音不好的临时隔离病房走出来,他们看见我立刻关上间言间语模式,我已经习惯了大家在背后的指指点点,也学会了忽略别人期待的眼光。 像是现在母亲就以一个渴求能插队看诊的目光看着我,但我还是按照病号地一个个、一间间从头开始。 身体疲惫,但脑筋还算清楚,我常会想起小岳死前的模样,相较我现在,如果这一刻因为过劳而倒下,已经算轻松愜意的了。 这时,一位身穿黑纱。只有颈部区域白布料的修女朝我走来。 「院长?怎么了吗?」年近六十岁的修女其实是近江医院的院长,我有些错愕院长会亲自跑来找我。 「明轩,你好几天没回家了,今天做一段落后就回家休息吧。」 「没关係,院长我还可以。」 修女顿了顿,看我的视线垂下,接着叹气开口说:「明轩,那件事以经过好几年了,郑子薇已经走出来了,你也可以放下了,况且那也不是你的问……」 「可以了,院长,我没问题的。」我明白修女所指,但我就是有股淡淡的愤怒,像是将灭的柴火又不小心喷出一点火花。 「恩……天黑前,离开医院,回家好好休息,我已经找人来帮忙了。」修女温柔口气生硬地转为命令式。 「……好。」我自鼻腔说出。 在修女院长走后,我开始了白天的工作,而那个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时不时就透过护士来问我,是否可以先为她看病,最后实在受不了骚扰,我直接拿起手机拨出封锁了几年的电话号码。 手机在第三声响时被接起,还没等对方开口,我便以简单明瞭的方式,快速传达我的来意。 「我是林明轩,我要把林老师转去皇后医院看诊,麻烦安排一下。」未等对方回应,我就迅速掛上电话。 这时,阎小岳又从天花板上探出头。 「有人跟爸爸说话这么没礼貌的吗?」阎小岳笑着问。 「别吵,我很忙。」接着我又抓起室内电话,通知救护站人员将林老师移往皇后医院。 她不是我妈,他也不是我爸。 终于在黄昏之际,我勉强诊断完手边的病人,虽然我知道,今天医院安排给我的病人数是被各种删减过的,数量好比整隻鸡中的一小搓毛。 我想起了修女院长的叮嚀,只好叹口气,拖下长白袍,随手扔进铁柜中,步出近江医院侧门。 侧门出去是个小树林,小树林与医院外墙延伸到最底部,有个厚重的铁门,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扇铁门的存在。 每天黄昏的这个时段,我总是会在小树林里游走一会,然后回想高中时发生的所有事情。 然而,今天却有个人比我更早在这游盪。 「嘿!郑子薇,你在这干嘛?」阎小岳好奇飘过去问。 可惜郑子薇看不见他。 「你真的变好多啊,以前的长头发现在都剪短了,不过短发也挺好看的啦,你说是不是明轩?」阎小岳在郑子薇身边像个水母般的来回骚扰。 此时的她,摘去了面上的束缚口罩,郑子薇与高中时相同白净的脸颊,现在却有种说不出沧桑的感觉,我没有直勾勾两眼盯着她,就只默默从四五根粗壮的树干间缝隙中偷瞄着,原以为可以安静离开,但我没预料到,郑子薇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正当我想不做声地消失时,她却开口了。 「如果,小岳还活着,我们三个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明轩。」 啪嚓,我踩到一根树枝断成两截。 「不知道。」我的回答跟踩断树枝一样,乾净俐落。 大步往树林外走去,我把还陷在回忆中的郑子薇狠狠拋下,大步快走后来变成了奔跑,跑过了近江医院大门、跑过了近江区靠海滩的柏油路、跑过了近江区唯一的高中校门前,但我却跑不过怨恨与忌妒的纠缠。 「明轩你是也开始练田径了是不是?跑这么快干嘛啦?」阎小岳的金色头发飘进我瞇着眼的缝隙视野中。 「吵死了。」 「干嘛不去跟她说说话?明明就还喜欢……」小岳在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双手撑着后脑杓,摆出困惑又皱眉的脸嘀咕着。 「很喜欢又能怎样?」我被阎小岳的话瞬间激怒,然后瞪他,在外人眼中我就是对着一根电线桿在发脾气。 「明轩,这样孤僻下去我怎么敢去投胎啦?」小岳哀号,猛烈搔搔头像是遇到什么天大的问题似,接着他在空中翻了两三圈,游进一间小吃店。 小吃店的外头有个白底红字的招牌--阎家小吃店。 它就开在近江高中前的两三条路旁,由于近江区算是非常偏僻的靠海乡镇,整个区有卖吃的店家不多,外来客就算骑机车快速绕近江一圈,运气不好可能连碗白饭都找不到。 跟进阎家小吃店,我听见小岳对着厨房内大喊:「妈!我回来了!」 而我也张嘴模仿他喊声,「妈……」但剩下几个字卡住了。 店内明明掛着「疫情期间禁止内用」但却有个男人,视若无睹地拉下一张木板蹬,不客气地坐着看电视。 我认识这男人。 「耶诞疫情持续近三个月,大北区所有店家停摆,各街道呈现一片死寂,唯独医院每天是络绎不绝地病人涌现,但这疫情期间,却出现了罕见的现象……」入店门内的右上方掛了台电视机,上头正报导着整个大北市此刻的状态,而其中的近江区也深陷其中。 陌生男人穿着半条破旧的刑警黑色长裤,手肘靠桌撑头,他健壮上半身坐在小板凳上像是母鸡在孵蛋一般,正要入春的三月底,外头还是冷风颼颼,而这壮硕的中年人已然穿起薄棉短踢,这个痞子眼神,让我忍不住看向在厨房外头飘的阎小岳。 「很讽刺吧?」男人开口。 「什么?」我愣着问。 「新闻上说的罕见现象。」 「我没仔细听。」 「罕见现象就是整的大北市的房价居然停止上涨了。」 「恩……的确是罕见。」 「连你们都办不到的事情,小小的一个病毒居然可以阻止。」 我哑然失笑,他口中的「我们」,当时年仅十七岁,还是个乳臭未乾,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什么恐惧都不曾经歷过,单纯理想反抗社会。 这时,阎小岳才从厨房飘回来,他刚刚急着找阎妈妈,却没发现外头的用餐区坐着的这个男人,居然是久未见的父亲。小岳拉下脸,目光狠毒地盯着自己夫亲的背影,却被父亲一句话震慑住。 「在监狱过了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明白,有个家可以遮风避雨,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阎爸爸的痞痞眼神流出黯淡光芒。 「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同样小岳也在后方垂下视线。 「当时……是你救我的?」阎爸爸问。 「是我们三个一起。」 「谢谢你们……当时那个女生,现在还好吗?」 「应该还可以。」 「那……」阎爸爸犹豫着还是问了:「小岳他走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这时的阎小岳撇了一眼父亲,然后又转头飘去楼上找母亲。 「妈!你在哪?」小岳呼唤道。 我俯视阎爸爸,回忆起他的过去的所为,接着,我也从摆列整齐的餐桌上拉下一张板凳坐下。 「他说你们这群大人……」 小岳最后离开人世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 「记住你们所做过的一切,然后下地狱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