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乱世谁为可怜人?
一直到二月初,后营才终于进入朝廷的视线。 起因是河西务守备的奏疏。 【职部镇守河西,东虏入寇以降,夙兴夜寐,不敢疏忽。前月,有万余百姓自北而来,持械拥车,浩浩荡荡。职遣人询,言我大军克遵化,斩鞑虏几近千余。又言鞑虏回归,必屠城泄愤。遂馈钱粮于彼,命其南向。职恐东虏细作于间,不敢令入。此百姓簇拥南下,不知所踪矣。】 这篇奏疏正月初三送到了兵部。 但那个时候兵部正处于内乱当中,熊明月正在对申用懋穷追猛打,部里官吏根本无心理事。 一直到了二月初,新任兵部尚书梁廷栋整理公文,才看到这篇奏疏。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梁廷栋懵了。 怎么回事? 十二月的时候我军攻克遵化了? 不对呀,那正月的时候马世龙所部是怎么在遵化城下输掉的?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梁廷栋不敢怠慢,立刻将此事报与崇祯。 崇祯的疑心病当场发作,以为下面的人又糊弄自己呢,立刻给马世龙发出了一封措辞严厉的谕旨,让马世龙解释清楚这件事。 马世龙接旨之后也懵了。 我没打下遵化啊! 他还怕是下面的总兵、参将、都司干的,一个挨一个地问过去,结果没有人知晓这件事。.ZWwx.ORG 马世龙放下心来,立刻给崇祯回复奏章,言之凿凿遵化始终在后金手中,不曾听闻有友军攻克之举。 崇祯又怀疑是河西务谎报军情,再次追查过去。 河西务守备又汇报了一个新的情况。 从他那儿路过的老百姓说,攻克遵化的明军,说的是山东方言。 十二月份,山东军,跑到遵化来了? 崇祯吓的够呛,连忙又责问山东巡抚王从义。 此时王从义才刚刚带兵勤王来到京畿,也被问懵了。 我没派人打过遵化啊! 王从义坚决否认,而且手底下的人全都可以作证。 于是情况就变得诡异了。 在崇祯看来,最有可能撒谎的,就是河西务守备。 这个家伙有鬼! 于是崇祯下令,让锦衣卫去将河西务守备抓来,严加讯问。 幸好锦衣卫路过通州,孙承宗和侯恂得知此事,连忙给崇祯上书,告知真相。 【臣奉圣命,枢辅全局。然东虏来去自如,我军难以相制。有临清协千总左梦庚言,当以我为主,攻敌之必救,万勿疲兵相随。因其言之有理,其部人少,臣允其自便。克遵化之举,当为其功。】 事儿搞清楚了。 河西务守备确实没有说慌,十二月的时候,遵化确实被明军攻克过一次。不过后来后金回师,又给占了。 听到有个千总居然在后金攻城略地的时候抢回一城,还斩杀了数百建奴,崇祯大为振奋,连忙询问该部在哪儿。 孙承宗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让该部自由作战,攻防行止均由该部主将自己决定。 如果是大军,孙承宗这么干,估摸着早就被群臣弹劾的满头包了。但听闻只是一个营,连崇祯都不在意了。 后金入寇以来,战死的总兵、参将、都司还少吗? 投降、逃跑的明军还少吗? 区区一个营,千来号人,就算是怀有异心,又能惹出多大是非来? 前面河西那边还有人报称,十二个百姓徒手接箭,杀了数百鞑子呢。 乱糟糟的局面下,什么破事都有。 左梦庚并不知道孙承宗、侯恂帮他挡下了一桩祸事。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休整,天气也暖和了,左梦庚决定再次动手。 而决定他可以动手的前提是,后金大军都去了迁安那边,此时和明军各部打的难解难分,暂时已经顾不上他了。 “我决定打洪山口。” 洪山口是后金入寇的三个关隘之一,更是黄台吉破关之处。 左梦庚有点记不清黄台吉从何处回返,干脆决定先打洪山口。 恰好之前在洪山口附近的庙瓦沟伏击过插汉部骑兵,地形很熟,打起来不难。 左梦庚之所以选定洪山口,除了这里很重要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洪山口守将蔡通的降敌行为。 黄台吉破关时,此人当即投降,毫无反抗。 后来后金大军往京师去的时候,这货又跟随各地反正。 如果说投降是无奈之举,后来反正算是弥补罪过。可等后金军再次回来时,这家伙又叛变了。 而且还是第一个叛变的。 当时驻扎在三屯营的马世龙遣人说服,他不但不听,还把人赶回去了。 这一次再投降,蔡通可就卖力多了,还跟着后金攻占了潘家口。 显然,这家伙是决定一条道走到黑了。 趁着后金大军在迁安那边,左梦庚决定先惩处汉奸。 黄宗羲问道:“打下洪山口,我们驻军不?倘若我们不驻军,鞑子来攻,我们怎么办?” 其时左梦庚已经收到了侯恂的书信,知道朝廷已经了解后营的存在。 “咱们不驻扎关口,打下来后,去信给马世龙,让他来接管。” 左梦庚才不会傻到守城呢。 商议确定,大军随即出发。 这一次,后营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行军了。 三日后,抵达洪山口关下。 可一看关内情形,全军上下都忍住了动武的冲动。 往日的雄关此刻早已失去了风采,破破烂烂的模样还不如猪圈。 城门洞开,不禁出入。 城门下几个兵丁躲在避风处蜷缩成一团,看到大军开来,只是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就无动于衷。 城门上根本就没有警戒的卫兵,以至于后营扑上来时,关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多时,整座洪山口就都被后营占领了。 左梦庚在军官们的簇拥下走进关内,只看到百十来个兵丁被扔在中央的空地上,面对着后营的刺刀,竟坦然以对。 放眼看去,这百十来号人竟找不出一个精神的。 全都破衣褴褛,无法遮蔽身体。一些烂布在风里胡乱飞舞,露出下面瘦骨嶙峋的身体,根根肋骨好似琵琶。 守备参将蔡通被拎到面前,同样毫无惧色。 “你们要砍俺的脑袋,那就砍吧。” 黄宗羲怒斥道:“你数典忘祖,投靠异族,屠杀同胞,本就罪该万死。” 蔡通咧嘴,似笑非笑。 “俺该死?俺早就该死了。不过杀俺之前,俺想问问,朝廷管过俺们死活吗?” 他这一说,突然激动起来,指着那些羸弱的兵丁,痛哭出声。 “你们看看,好好看看,从前年八月到现在,俺们一粒米、一分饷银都没拿到过。兄弟们饿的受不了了,就割树皮充饥。关内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换了两百斤米,俺们吃了一个冬天。都说俺们是汉奸,可黄台吉来了,却给了俺们钱粮,让俺们吃了饱饭。皇上和朝廷呢?” 声声泣血的控诉回荡在耳边,让所有人都不禁心底怅然。 明明是卫国戎边的将士,却要被活活饿死。 那些躲在辉煌华丽的宫殿屋宇中的君臣,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可怜的人? 这群被饥饿困扰的人,面对后金大军的时候,又何需刀枪加身? 只需要区区米粮,除了缴械投降,又能如何呢? 究竟是谁亲手将他们送给了敌人,成为了异族的帮凶呢? 蔡通发泄了一通,也认命了。 “你们要杀,就给个痛快吧。这些兄弟都是可怜人,也都是听我的号令,还请给他们一条活路。” 刚说完,他又苦笑起来。 “算了,即使你们不杀,他们还有什么活路?罢了,全死了算球。” 柳一元不忍看,稍微背转过身。 “此事是朝廷不对,似乎也怪不得他们。” 眼见所有人似乎都很认同柳一元的看法,左梦庚决定,好好地给他们上一堂思想课。 他喝道:“参与攻打潘家口的人,出来。” 洪山口守军中,陆陆续续走出来二三十个人。 左梦庚命人将他们捆了,押到近前。 “朝廷亏待、辜负了你们,不管你们的死活,让你们白白牺牲,这是朝廷的不对。” 被捆了的人胆战心惊之余不禁奇怪。 这个千总似乎是在向着他们说话,可为啥又捆了他们呢? 左梦庚继续道:“这样的朝廷,你们仇恨它,理所当然。就是造反,也是正理。” 洪山口的守军听到这话,竟然惊惧非常,似乎造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唯有左梦庚的声音无比嘹亮。 “你们造反,推翻朝廷,那是求生之道,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投降异族,残虐同胞。虎毒尚且不食子,帮着异族欺凌、屠杀同胞者,连畜生都不如。” 洪山口的守军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那些被捆的军官和士卒,更是瑟瑟发抖,偏偏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左梦庚走到蔡通面前,朗声问道:“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你可有什么不服的?” 蔡通久久无声,最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选择了认命。 如果左梦庚只是痛斥他投敌求荣,他还有许许多多的理由可以反驳。可左梦庚直言不讳,甚至连造反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一下就将他打入了地狱。 如今大明各地因为不满暴政而造反的大有人在,他们活不下去了也可以造反。 甚至左梦庚连造反的正当性都提出来了。 可在这个选择之前,他们却成为了异族屠杀同胞的帮凶,那么就不可原谅了。 左梦庚义正言辞,浩气冲盈。 “既然尔等明白所犯罪孽,那就以死赎罪吧。” “行刑!” 伴随着他一声令下,刺刀捅下,这些帮助异族为非作歹的汉奸,全都毙命。 还活着的洪山口守军,各个胆战心惊,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 左梦庚放眼看去,这些人里,一个当官的都没有。 这混账的世道,连投敌求荣这种事,这些可怜的士兵都捞不着。 一边命人将处死的汉奸拖出去埋了,左梦庚一边让人弄了吃食给这些饥肠辘辘的守军。 喷香的土豆粉送到眼前,让这些饿鬼全都疯了。也顾不得死亡的威胁,先填饱肚子再说。 就在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左梦庚问道:“你们罪不至死,当然是在我这里。朝廷过来会如何判决,我也不知。你们可有去处?” 土豆粉的美味是这些人一辈子都没有尝试过的,愣是见碗里的汤水都喝干了还依依不舍。 唇齿间残留的香气,让这些守军鼓起了勇气。 “将军,带俺们走吧。留在这儿,俺们只有死路一条啊。” 哗啦啦,数十个军人全都跪在左梦庚面前,愿望非常统一。鹤城风月的明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