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记忆模型

    这个简陋的地方没有镜子。复制体不需要镜子，因为他们有一样的面目。

    31号醒了。他在玻璃杯的反光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孔。

    这不是那个干净无暇的少年。他脸孔的每一个沟壑都浸润过激狂的肉欲和恐惧，以及过后的厌倦。

    而那个闹钟精坐在他边上，节奏单调地拍着他的后背。

    “我……是怎么了。”

    小少年眼神闪烁了一下。【精神侵蚀。】他放下手。【我查了记录，这是复制体常见的一种症状。似乎排位越高，侵蚀越严重。就像是……一种病毒。但它的发作方式没有人知道。】

    31号促狭地笑了一下。

    “难怪他急着摆我上桌。”他揉了揉被隐隐作痛的后脑。“你的处理倒是很及时。”

    小少年僵硬了一下。【抱歉，我不是很擅长与人类相处。】

    31号没有追问下去。他们虽然是盟友，共享运算，但也可以拥有秘密。

    【对了，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31号很怀疑这个偷电电器有没有基础的价值观。

    【好消息是，我提取了你的人格数据，拟合了我所拥有的情报，初步运算出了舒意识的框架。】

    31号这才提起了兴致。舒毕竟是他的偶像。某种意义上，他觉得那天钟声响起的时候，正是冥冥之中的舒的意志将他拯救了。“这么顺利？……等等，为什么这个模型这么简单？”

    【对啊，就是这么简单。是你们想得太复杂。】下位体托着一个薄薄的芯片。【去掉百分之九十的冗余数据，加入洁癖和嗜睡，】它自豪地拍着胸脯。【我保证，这是目前最贴合原型的模型。它非常轻便，可以完全拷贝在微型芯片里……】

    “你这根本是，什么都没有做啊！”31号不能接受这种简陋的东西是自己的偶像兼精神支柱。“所有的架构都被你擦除了。这比现在的普通ai还要简单，那些怜悯，奉献，智慧呢？可那是百年中最伟大的人类……”

    【更正，原型不是伟大的人类，他只是碰巧做了一些事。伟大不是他的目的。】闹钟精并不服气，言之凿凿。【而且他赖床，所以是非常恶劣的人类！】

    两人瞪视了一会儿。最终31号揉了揉额头。

    “算了，现在不和你争这个。你是一个闹钟，理解不了这些……”

    【闹钟怎么了，闹钟是非常客观的！而且我每天都辛辛苦苦漏电偷电呢……】

    31号哑然失笑。甚至有些奇妙。

    “可是，这么简单的结构，真的能够骗过那个魔头么？”

    【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小少年摸摸下巴。【我查过系统，有30％的复制体曾自称为‘苏醒的舒’，这还不包括全世界各地的臆想症。平均每分钟，庄园都会收到自称舒意识的报告呢……】

    ＊

    “主人，这是昨天庄园内所有的信息数据。”隔着屏幕，研究员将整理的数据传输而来。“除了……冻眠仓部分我们没有权限，其他的都在这里。关于时钟系统的异常，我们没有筛查出合理原因。您的等级更高，或许……”

    “主人，我们也查过了庄园的供能系统，没有异常耗损。”

    高座的主人甚至没有看向那片数据包一眼，只是双手支颌，面上蓄着一丝异样的笑意，眼底红光微闪。

    “就到这里吧。”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下达搜查命令的是这位喜怒莫测的主人，推翻的也是他。

    “如果不是他，你们查出来也没有意义。如果真是他，你们……什么都查不到。”

    主人武断地说完，长身而起，仿佛黄昏时滑翔的猛禽，在狩猎一般在室内游弋。

    “小舒……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总玩捉迷藏。”

    他抱着藏有断指的水晶罐，亲昵如威胁地低语。

    ＊

    下位体的生活也很简单，白天就是在庄园各处捡废品，搜刮电池。天气好的时候，就去中庭的日晷站一会儿，仿佛那才是它真正的同类。

    它还给31号捡了一套下位体的面具，号召他一起捡垃圾。

    锦衣玉食的31号并不能适应。下位体们的营养剂谈不上任何口感。但他也没有什么抱怨的资格。自由总有代价。何况下位体将唯一能运作的休眠仓让给了他，自己随便裹着报纸睡纸箱。

    31号暗自有些触动。有人给过他很多，但那些奢侈对于那个长生的魔鬼而言，只是无足轻重的部分。

    有人给他很少，留下的却更少。

    【这没有什么。】下位体在报纸堆里转转脑袋，并不理解人类的感动。【我是一个闹钟，闹钟怎样休眠都可以。万一我自由了……我得早点习惯……】

    为了省电，它很快进入了休眠。

    这几天相处下来，31号发现下位体不仅抠门、缺德，还很好胜。对于31号不相信它搭建的舒模型一事，一直非常不满。

    【31号，目标激活了新的复制体。】这天，下位体在加密通道发来消息。【快来图书室，我一定给你证明那个模型能用！】

    图书室转角有个圆弧形飘窗，精细的蔷薇形窗框仿佛用力就能捏碎似的。冬日阳光正好。没人的时候，31号常过去坐坐。

    阳光静谧地洒下，仿佛无辜的证人。31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兜兜转转，他竟然还回到了这里。他已经见识过了这片城堡的正面和背面，魅力和残忍。许多生命在这里丧失了灵魂，却没有办法动摇这地方的美丽。

    【你在磨蹭什么。】下位体终于等到他。【按照你的时速，已经慢了7分48秒！】

    31号走过去，揉了揉它的头顶。“你得给我一些时间。”

    他的动作难得有些温情。

    【我已经……】

    “你不懂。”少年看着这些曾经属于他的角落，轻轻道。“你还没有和谁告别过吧？”

    【没有。】它有些懵懂，扳起手指。【我认得时针、分针和秒针，我们每天都会见面。】

    “真好。”31号简短地回答。不论爱或恨，感情已经让他疲惫。“希望你永远不需要知道。”

    越过书架，忽然有惟妙惟肖的录音轻轻传来。

    录音里是少年交错的声音。观看记忆影像，也是那位主人的消遣。

    当下记忆侧写虽然能够提取人的记忆片段，由于人脑对记忆的存储方式分散，很难将片段按照时间整理成有序的事件。这些记忆体量庞杂，解析出来十分零碎，万花筒一样相互交错，完全失去本来的面目。

    忧忧不缺乏时间。他日复一日地温习这些碎片，也在加深记忆的谬误，离真正的记忆越来越遥远。

    而隔着那些连绵的书架，新激活的复制体发出低低的笑声。笑声逐渐变成粘稠的喘息和吸吮。

    【忧哥哥，我害怕。】录音依然在播放，孩子气的声音，仿佛磁带卡壳一般反复播放，在高旷幽暗的房间回旋。

    【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