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ss （5） 千眼

    庄园奢侈的生活，足以软化任何人的意志，也令人们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当忧忧不在身边，少年感到一切就像停滞了一样难捱。庄园的ai们尊敬他，却并不能靠近。那主人并不打算立刻解决他的苦恼。一切就像是报应。毕竟那长生的主人，已经在这种苦恼中被折磨了百年。

    百无聊赖中，少年开始调查上次那个少女阿陆和“教团”。

    在这个世代，不论人类或ai，身上都有一套脑机系统的刻铭。但奇怪的是，当他输入那少女的名字，并没有得到相应的信息。

    他在整个脑机系统的权限极高，这种情况非常反常。

    他发了一阵呆，忽然听到系统忽然发出奇怪的嗞啦声。一阵雪花后，光屏弹出新的指示：【身份识别，权限识别。相关内容解锁。】

    屏幕的内容不停抖动，跳转到一段模糊的陈述：

    【感谢你的帮助，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

    ……

    【……我不能理解。但我希望，你不会后悔。】

    少年一怔，这是非常古老的编码方式。可是为什么那个少女的身份，会激活百年前的对话记录？

    而教团的资料就更多一些。他们自称“圣教团”，是近年新兴的网络宗教，狂热崇拜一个新兴的虚拟偶像，被称为“圣子”。

    在当今社会，人类都因为脑机适配性，而被总系统评定了级别。这种级别几乎是先天决定的。级别越高，与脑机系统越契合，所能发挥的能力就越强。于是对常人而言，高阶者几乎拥有不可想象的超能力，譬如忧忧这样的超S级，几乎可以用意志控制一切。

    也难怪他可以在这样一片沃土开辟一个小公国。少年隐约觉得想起了什么，又被新的信息吸引。

    新兴的阶级非常残酷，也引起了很大的不满。但底层的不满很难有所作为，最终汇聚入这个半地下的“教团”。

    打开介绍页面，首先弹出的是深色背景上一棵倒立的树，根叶错节。这是教团的标识，象征他们致力于将世界恢复到脑机系统统治之前的混沌。

    低低的吟唱同时响起。

    【等那圣子降临，一切罪恶都将得到清算，一切愿望都将得到应允，一切爱恋成为永恒。】

    【……那圣子必是慷慨、无所不能的。我们每人都能领受他的体果腹，啜饮他的血润喉，分配他的灵高升。】

    少年关闭网页，揉了揉太阳穴。

    这个教派规模已不容小觑，绝不是什么偶然的组织。教团内部还有不同分支，有些激进，有些和缓。甚至还有一派坚信“圣子”的确存在，只是被人秘密地藏了起来。

    庄园作为脑机系统的中枢系统，也是新世界的信息支柱，安保级别几乎坚不可摧。倘若能够被教团接近到拉响警报的程度……很可能已经被从内部渗透了。

    可他们冒死潜入庄园，到底要做什么？倘若攻击忧忧，那真是以卵击石，有去无回。少年十分不解。

    “在看什么？”

    忧忧迎面走来。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少年喜欢这个气味，但出于某种原因，忧忧从不在少年面前抽烟，也不允许少年抽烟。

    在某些地方，他霸道得不讲任何情理。当然这可以理解，恐怕“不能抽烟”正是那个人的属性。

    “哦，没什么……”少年搂住他。“有些无聊，看着解闷。”

    忧忧挑眉。“无需过问那些琐事。过去的祸乱已经解决，你只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可以了。”

    “哥哥，这样下去，你会把我宠坏的。”少年半开玩笑地回答。

    “那也没有关系。我倒是希望你的脾气……越坏越好。”

    美丽的青年拢住他的肩头。但这并不是一句甜蜜的话。

    青年深邃的目光穿透眼前的少年，落在一个揪心而无可奈何的所在。

    这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却没能对那人说出口的想法吧。

    ＊

    可事与愿违，少年并没能获得平静的生活。

    不知从何时起，每到阴雨的夜晚，取代那个神秘告诫的，是暗底上嵌着的一千双木然的眼睛，密密麻麻，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哪怕他正在欢愉的巅峰，一合眼也会看到这个骇人的场景。那一千双眼永远在近前，以对悲剧宿命的笃定投射他，仿佛深色幕布上无数的窟窿，一言不发。

    仿佛在凝视少年注定的命运。

    有时那些眼目中，会淌出暗红色的血泪来。

    “你……你们是谁。”少年走投无路，在梦中质问。“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暗红呆滞的眼目只是看着他，完全不似生命。

    【你将日日见我，而忘记我的样貌；时时念我，而背叛我的叮嘱。

    ……食我如餐，饮我如酒。刀叉屠戮，犹如我四分五裂之时。

    却弃我于不顾，闻我而不信。

    遇我而不识】

    嗡嗡不绝的重唱随之响起。涌出的血泪蔓延在地，越来越多，混合着浓重而熟悉的腥气，几乎要将他没顶。

    那些眼目十分熟悉。少年知道。那是他的前辈，他的兄弟，也将是他自己。

    少年日渐消瘦。他开始畏惧黑暗，畏惧忧忧的书房，更畏惧红色的液体。每日的营养餐更恶心得令人作呕。

    不论研究所的专家如何诊断，都不见好转。

    “有什么……在这里……”少年裹着毯子。“它们看着我，它们看着我们……它们，什么都知道……”

    “不要胡思乱想。你只是太紧张了。”忧忧知道他的状况，但不论如何和声呵哄，最后只关心那鲜红的液体。“这是很珍贵的营养，你现在需要这个。不要浪费。乖，都喝下去。”

    凝视着那股猩红液体，俊美的长发主人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少年无法描述他的苦恼。

    他感到四处潜伏的威胁，却终日无可事事。更不用说，忧忧并不允许他接近关押教团成员的地牢。

    庄园的防卫堪称密不透风，少年却寝食难安。爱慕令他一直生活在恐惧中。恐惧在他心中无望地蔓延。

    他害怕那些狂徒伤害忧忧。

    他也害怕，命运将这寂寞的主人从他身边夺取。

    但ai们并不理解。“忧主人是当今最强大的人类，没有人或ai能够伤害他。”高大的管家这样回复他。

    “庄园内的所有ai，都被最高级的系统渊所管辖，”研究员们欲言又止。“那是您亲自……咳，很信任的系统。您不必过于担忧。”

    少年缓缓摇头。他自己，就是一个明证。这样强大的研究院，都无法破解他那些怪异的，反复的梦境。

    【……却弃我于不顾，闻我而不信。】

    雷雨交加的夜晚，梦境更加清晰了，甚至每一个面目都带上了低级佣工的面罩，千篇一律，无知无觉，只留下空洞的眼睛。

    【……遇我而不识】

    低级佣工！

    少年惊醒。他怎么忽略了呢，那些介于ai和人类之间的，无法言语的工种。

    特别是那个奇怪的小工。每次他出现，似乎都伴随着一些巧合的事件。那是真的巧合吗？

    他正要摇铃，却看见床前正立着一个矮个的人影。说来奇怪，隔着四柱床的帘幕，他却有一种直觉。

    那小工竟然先找到了他。小工的能力过于低微，甚至无法引起警报。

    “你……到底是谁？”少年捏着警铃，低声道。“是教团的人？”

    蒙着眼的低级工静静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你潜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少年起身，掀开帘幕扼住他的脖颈。“快说！”

    小工浑然不知自己受到了生命的威胁。他歪过头，捧着晨起洗漱的毛巾和衣物，呆呆地站在少年面前，等待他的下一个指令。

    少年缓缓放下手。查阅这低级工的记录，它不过是被派发了照顾他起床的任务罢了。

    它不过是在为他守夜，然后等他睁眼醒来罢了。

    ＊

    少年斗争了很久。

    哥哥对敌人非常残忍。如果少年汇报了关于那小工的疑虑，那个低级ai定然会被无声无息地销毁。

    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同类，他有些于心不忍。

    他依稀记得，有一次碰到ai们责罚下属，这个小工正被高级ai修理得十分凄惨。事后它拖着伤痕，又站在庭院的日晷旁边。

    可惜那是一个阴天，没有任何投影越过它。从它那呆滞的面孔上，少年舒隐约感觉到了失望。

    其实他们并没有太大分别。只不过少年得到了爱，而很多人没有。

    患得患失的爱，尤其令少年多愁善感。他心中恻隐。他想，这可以视作一种冒险的报恩。

    “抱歉，我做了噩梦。”少年扶着额头。“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小工缓慢把头正过来，将温热的毛巾递给他。这种低级工种，连情绪都无法表达。

    但奇妙的是，少年感觉对方并不是很需要情绪。

    厚重的窗帘外，隐隐传来雷雨声。

    “你一直在这里么？”

    小工微微点头。

    “你的任务，就是等我醒来啊。”少年覆着毛巾，缓缓合眼。“可惜在这么美的梦里，人是很难醒来的。”

    拉开厚重的帘幕，窗外乌云凝重，已经开始短暂的闪电。少年顿时打了个寒战。

    雨夜中的一切都是朦胧的，反而是尽头的一道影子被大雨勾勒出来。少年知道，那是庄园西方尽头的的尖塔，仿佛永远笼罩这愁雾残云。传言尖塔附近，有一大片无名的墓地，每到雷雨之夜就有怨灵游荡。

    可惜屋里陪伴他的，只有一室精美的摆设，和一个不能言语的仆人。

    少年看见那主人的卧室亮着暗红的灯。那深情的兄弟明明在庄园，今夜却没有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