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肉屋 - 耽美小说 - 楼船夜雪在线阅读 - 贰

    后山有一块稍显平整的石头,开山建派以来已经被弟子们磨得光滑平整,能坐人。陈夜雪抱着臂也不去看老岩羊,眼神淡淡的,只是往天上游离,说,我们楼就是这么来的?

    岩羊说,啊,那可能还得晚点,仙尊总不起名,也不说太多话,我们没人敢上去说这些,怕打扰尊上修炼,也就是直到你这个小猫崽子出现在门前……

    那个时候门派已经初具雏形了,每日门前上山寻求庇佑的不只是妖,还有少许人类。

    比如陈夜雪。

    他父亲以只身对上极真门那掌门,以自爆内丹的天地之力意图同归于尽,然最终棋差一招,掌门齐伐身上着了件金丝蝉帛,竟而没死。极真门其余人大怒,连夜赶来他们循空宗欲杀绝以泄愤——却扑了个空。

    宗内弟子们已经被他父亲安抚送回,没有身家父母的便多送了盘缠,也是能过活的。

    陈夜雪想,他父亲给每个人都想好了退路,除了他。

    师兄弟背着细软不舍离开,他们不知道宗主陈空要去干什么,但隐隐约约知道是件大事,知道遣散宗门是为了不牵连。有些关系好的师兄弟担心他,问要不要一起走,他摆摆手,拒绝了。

    这里就是他的家,他没有办法不被牵连。

    陈空走之前只给他留了一句话,说以后如果……你可以去求傅殊的庇佑。

    求他的庇佑?

    陈夜雪想到这句话就忍不住冷笑,他逃得太仓促,身体被碎石树枝划破也没空处理,入夜之后躲进山洞里,抱着膝,累极却没办法睡下,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对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怔神。

    天光大亮之时,他眨了眨眼,很古怪地哭了。

    傅殊在他眼里不是白眼狼,不是叛徒……但逃了出去又被他父亲命人追杀到那不毛之地,又怎么会帮他呢?

    他又胡乱摇了摇头,没原因地笃定傅殊至少不会放任他死在他门前不去管。他烦闷的是,即使帮了,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世事无常,陈空一语成谶,冥冥中早先预设好了所有的结果。他唯一的儿子在某天被追杀到走投无路,那时和他有交情的长老全然闭门不见客,傅殊面临两派追杀大难不死,建门立派,连以极真门为首的正派都有所忌惮。

    他无处可去,东躲西藏,来到渚妖泽时身体虚弱到仿佛只吊了一口气,接连几天的食不果腹使他变得瘦骨伶仃,瞬息之间发生的一切足够带来十足的惊惧伤心之感,以至此刻真正同和他父亲有过积怨和他却有情的故人相见,心底倒只剩释然和仓皇了。

    仓皇的是——陈夜雪倒下去前几秒尚且没有失去神智,视线模糊中看见大门被推开,随即有几道身着白衣的人影闪出来,他眼睫颤动,下唇被不自觉咬得死紧,呼吸吊在嗓子眼里久久没吐能出来。

    他怕那些人看见他奇异的白发蓝眼,最先会觉得是怪物吧?

    他晕得太快,没有看见略显紧张地把他抱进去的师兄们,头发中长着弹动的兽耳。

    昏迷中他开始频繁做梦,而后间歇性干呕,反反复复发着高烧,傅殊把他抱去小阁,用灵药温养筋脉,伤好得很快,但始终没有醒过来。

    他在梦魇里感知到傅殊扣着他的手抵额头,触感温良,他很想使出力气来回握住,告诉那人他梦见的是很苦痛的童年。

    循空门的小公子自小没有母亲,父亲身为一宗之主,没有小妾,也并未另娶,可总归事务繁重,常常顾及不到他。很多年里他一个人如同野草那般肆意长大,每日跟着师兄弟一起修习练武,从小到大没有缺衣少食,但父亲超乎想象的忙碌,他找不到太多时间对上父亲,固执地问出个缘由出来。

    直到陈空在他某岁生辰之时喝得酩酊大醉,眼眶通红。男人半跪下来才能扶住他的肩,那力道是很重的,他几度以为骨骼会被捏散,但看着男人深刻的泪痕,又觉得多疼都好像没那么难以接受。

    那晚父亲和他说了真多啊。

    极真门空有正派之名,但手段狠毒。掌门姓齐,单字一个伐,这是个凶名,据他本人所说,是镇压的意思。

    他父亲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极真门打着惩恶扬善的幌子,实则……实则怎么呢?他醉得很深,说不太出来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想了很久也没找到个确切用词,最终哑了声:“滥杀无辜。”

    “你母亲很漂亮,她原身是只猫,那么小,但极真门和我说她是妖,人妖结合有伤天和,说养在门派里总有一天是要伤人的,他们让我把她交出去。但是我没有。”

    “她怀了你,被掳走的时候已经有九个月了。”

    “极真门算什么正道呢?”

    “你母亲最后还是逃回来了,我当时几乎是暴怒,其实更多的是后怕。我抱着她,检查有没有受伤。”

    男人说到这里仿佛要平复心情似的,闭着眼大口喘气,过了不知道多久陈夜雪问,然后呢?

    陈空说,你母亲没有受伤,没有皮外伤,一道都没有。但是元神已经被吸尽了,她失去了猫族独有的敏捷与感知,拼死维持着最后一点功法逃回来,生下了你。

    陈空说,除了你之外,她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

    ——

    陈夜雪苏醒后之觉得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不知今夕何夕,他起身动了动身体,仍然能感知到体力透支后的酸痛,但是很清爽。

    那些梦魇和回忆好像都淡了下去,隔着层雾总看不清,他也就不去想了。

    结痂的伤口没有往常的痛感,看样子应该是快好全了。环视一周,傅殊坐在他床边撑着头小憩,眼微微阖着,手边是翻了半卷的书,神情很温柔。

    他心神一跳,只觉被追杀的时候都没这么心烦,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干脆两眼一闭,继续装昏迷了。

    他身体即使被灵药吊着,如今也有点虚弱,这样一闭眼,倒是又能沉沉睡下去。

    傅殊怎么会不知道他醒了,只是顾及对方身世动荡又大病初愈,最终选择了尊重这份沉默。

    他这几年修习得很好,功法甚至比当年兵解前还精进了几分,每天静修完固定的时间都来看望。陈夜雪第二天就不好再装睡了,但傅殊没说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开口。

    傅殊想,那小猫不知在他走后过得好不好,但是逃亡的这些日子总是很累的。

    他身处渚妖泽,消息滞涩,近几日才打探到陈空自爆内丹意图和极真门同归于尽,内丹自爆威力是大,但没有修士能够撑到那个时候——在内丹炸毁之前就会因为不堪重负而爆体而亡。他想起陈空最开始想召集天底下能人异士一同攻上极真门,但临近出发,却把所有人都遣散了。

    傅殊叹了口气,原来是学来了这种功法么?

    他还听说那掌门齐伐有件天地至宝,挡下陈空一击之后堪堪损毁,这场暗杀之后极真门连带底下各门各派都震怒,纷纷派人追捕陈空最后的血亲。

    傅殊陪他的时候不多,但日日不落。陈夜雪觉得自己痊愈得差不多,便趁一个傅殊不在的白日下了床,两步走到房门口,正好可以撞上一截盘旋的楼梯,他往上看一眼,毫不意外地发现这竟然是最顶层。不过他后来才知道的是,那些弟子们无一例外都住在底层的房间,即使是对海拔有需求的禽鸟类,也只是结队搬进了附近的一栋小楼。

    这顶层只有他能来,只有他来过。

    陈夜雪方才出门没往下看,彼时扶着旋转楼梯的扶手往下走,才发现那楼梯看似很长,真正走到头却是不需要多久的。一到厅内就有位身形高大的男人迎过来,陈夜雪潜意识里觉得这身形有点眼熟,还没在记忆里翻出什么能对得上号的身影,那男人便开口了,很温柔的样子。

    他说你醒了啊,那天在门口,是我最先发现你的。

    ……但是陈夜雪没来得及感谢,或者说一些别的什么话,他心神一紧,脸色接连有点将要崩坏的意思。

    那人头上顶着一双棕色的兽耳,或许是熊。

    陈夜雪再抬头往外巡视一周,饶是他平时冷冷淡淡的,这时看见那满院的耳朵和兽尾也不由得心里一跳,这场景对于人类来说冲击力未免太大,他不知道前些日子上山的原姓师兄更是适应到今天,才能将哭未哭地和他的妖怪师兄们打声招呼。

    他还记得之后那顶着熊耳的男人动了动耳朵,和善地挠挠头,对他说你是人类吧?很漂亮。我们妖也很少有这样纯正的毛……发色。

    他说:不要害怕,我们不伤害你。

    回想到这里陈夜雪低下头,这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反胃感袭击了他。

    他觉得很想吐,真的。

    他很久之前就不用吃东西了,以至干呕都吐不出来什么,手撑在石头底座上忍不住颤。

    岩羊被吓了一跳,他受到惊吓时总可以跳几米高,陈夜雪一眼也没有往这边看过来,就着那个姿势缓慢喘气。感知到到岩羊下一瞬就过来慢慢拍他的背,他就顺着这动作默不作声偏头地把眼神探过去,看着这个陪着他们很多年的,几乎是长辈一样的角色。

    仙尊不照顾除他之外的人,修习的时候也不开小灶,这个时候总是他坐在院子角落里看他们习武,谁偷懒了就挨他不轻不重的一鞭,棕熊师兄经常挨训,但从来不在意,一得空就笑嘻嘻地缠着岩羊,让他给他讲话本。

    他收回眼,在喘息的间隙中说:熊师兄死了。

    他说,他去山下采货的时候,被那群仙家抓住了。

    熊师兄就是棕熊,他们玄清楼,名字是他翻字典挑出来的字,所处之地是师兄弟们说这里山高水远,云最是漂亮,便叫了云京。起初哪里有名字呢?谁原型是什么,就从人类姓氏里挑出个相近的。

    熊师兄理所应当地姓熊,还没来得及起一个真正的名字。

    岩羊手下动作也一顿,觉得一股浓厚的无法被抹去的哀伤在盘旋。

    他年纪大了,流不出来什么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