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分担这份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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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澜坐在轮椅上,在船头上看海浪涛涛。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蓝,深得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 除他们之外这里感觉不到别的活物的气息。 这不是北海,也并非人间存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传说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他死后生万物,万物又有了秩序,七皇子在北海时竟然妄图将一切打破,让天地重归混沌。 他当然没有得逞,不过倒是成功撕开了一个空间,此人没有回天庭,而是躲进了进去,还把他们带了进来。 七皇子在天庭默默无闻,是什么时候有了立于不败之巅的野心,如何一步步搜罗妖族魔族的力量,如何得到炼制药鼎为己所用的方法,他们已无从得知。 只知道如今七皇子执念化作的行动丧心病狂。 他不想做被天道控制的蝼蚁,便想成为骑在天道头上至高无上的“神”。 但这可能吗? 应天澜觉得他未免太不自量力。 再者,凭他那害人利己的手段,积攒下难以计数的罪孽,他愧对了自己的身份,已没有资格位列仙班。 然而,应天澜回忆不久前陆子书那师祖的话,感觉世间总是充满了变数。 师祖说,天地分家,万物应盘古的死而生,在天道忙于填补秩序这块空白的很长时间之后,才发现原来茫茫天地间,有一缕上古混沌遗留下来的生灵。 那时候,就好像将棋子摆上棋盘后,发现多了一枚完全不一样的,但必须将它摆上棋盘,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地方容得下它。 生灵没有灵识,不懂生死,它好像一直维持着混沌初时的模样,浑浑噩噩、不争朝夕地存在着。 它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为何不灭,既不受天道约束,也不属于任何地方,没有同伴,行单只影,游离于万物之外。 它似乎是个不祥的存在,是会令到万物法则分崩离析的威胁。 天庭受天道指引处理这棘手的存在,但一番观察下来发现自己束手无策。 于是不知是谁一合计,索性眼不见为净,将生灵下降了人间界,自认为英明地丢掉了一个包袱,虽没人设想过任何后果,但也总算是将其“妥善”处理了。 千年过去,默默被遗忘在人间的生灵受魔气孕育,萌生灵识,赤地千里的魔域诞生了一个天生带毒的魔族,这似乎才是他真正的出生。 这是应天澜听到的关于自己的“传说”,然后又从师祖的语焉不详中琢磨出来的。 应天澜低头看自己的手,没看没什么特别。 没人能说得准他的前身到底是什么,不过,现在的他,区区一个魔族,真的可以左右统治着世间万物的天道? 哪里都有规则,总不能因为他,以后天地倒转,海面变陆地,陆地变海面,日月交换了位置。 想想都不可能。 但不管是什么,这辈子他是个魔族没错。 “以前都不知道你能把轮椅当成摇篮来玩。” 应天澜侧目看向来人,一前一后滑行着的轮椅无声停了下来,他低头扫一眼自己的双腿,道:“我怎么想,它就怎么动,和控制双腿走路一样。” 陆子书走到他旁边,道:“用‘心’控制法器都不容易成功——你的轮椅应该是法器没错?” 应天澜有些意外:“没错,你也知道?” 绝大多数的法器都只用灵力控制,如要做到类似“人剑合一”的程度 其实十分困难,因为极少有人会把一件死物当做身体的一部分。 陆子书一只手负在身后,折扇在那通体漆黑的轮椅点了点:“用心去控制事物是最困难的,因为不论是人还是魔,心中的念头总是又多又杂,若能将心中所想拿捏得分毫不差,或是摒除杂念,无欲无求,这样的人极少有。” 久远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应天澜道:“其实不算难,一开始永临造出轮椅时,自己去试过,他控制不好,不敢给我用,自己关起来改过很多回,有一天我忍不住坐上去试了一下,发现很简单。” 他或许就是心中杂念很少的人,譬如一开始只有活下去的念头,活下去之后便一心解除魔毒。 他想要什么就去努力得到,喜欢什么人,也时时刻刻挂念着——譬如身旁这位仙尊。 陆子书回忆那有点愣头愣脑的年轻魔族,道:“他还会造这个?” 应天澜道:“他一开始只会这个,所以我留了他。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是魔君,且双腿有疾,身中无解之毒,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留下。” 陆子书心道自然是看你奇货可居,那时候应天澜的名气应该不小了。 他忽而一笑,对应天澜道:“我刚才问过师祖,师祖说既然魔毒是天生带来的东西,你前身又特殊,可能解毒关键就在本身,等解决完七皇子这个麻烦,我把师祖留多一阵,得找出解毒的法子。” 虽没有明确,但有希望总是好的,因而即便身处敌阵,陆子书心情也好不少:“就是有可能过程不容易,不过放心,有我在,绝不会折腾你的。” 应天澜心道被你折腾的时候还少么,想起这些脸颊隐隐有发烫趋势,他连忙岔开了话题,问现在最关心的:“我们真不主动去找七皇子?” 陆子书道:“他不出现的话当然要了,总不能在这里耗着,但我猜他未必沉得住气。” 七皇子要办大事,同时又要不大张旗鼓,因此光是在壮大自身这事他就花费了不少时间,也不知道他究竟抓了多少妖族,炼成了多少药鼎,从魔族那抢去的法宝到底被用去多少。 到了这阶段要不声张已经不可能,他已经不能再等了。 所以在知道陆子书和应天澜这样的“意外”存在后,七皇子不惜暴露,可惜尽管有仙人阻挠,有龙王自爆内丹与他同归于尽,这遗臭千年的祸害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陆子书说完那句话,打算趁风平浪静和魔君大人谈谈心。 “那是什么?”应天澜忽然道。 陆子书顺着他目光看去,就见那被濯洗过似的天空扭曲起来,无端端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洞口从中竟然伸出了一只巨手朝船只抓来。 陆子书“刷”地收起折扇,轻轻一敲船杆:“我就说他按捺不住。” 应天澜不动声色地望向天降的那只手。 与此同时又传来了一声低喝,一条金色绳索箭也似的斜飞出去,准确无误地捆住了巨手,一长须老者窜了出来,攥住绳索的一头,力拔千钧地用力一拽,绳索立刻收紧。 天上的巨手下意识一挣,竟逃不开绳索的禁锢。 但它目标本就是船上的人,紧跟着不退反进,猛地发力向下砸,绳索当即再度勒紧,那只手被困成了一团,悬在半空发出一阵咔擦的骨裂声,巨手发现了绳索的厉害之处,立刻就要撤,但一时间竟是退不得,进也不得。 甩出金绳索的老者道:“不枉我费老劲从老君那顺来了捆仙绳,这下任你是神是魔都逃不得了。” 巨手挣扎起来,接着仿佛天地发怒,铁块似的乌云迅速堆积,很快海平线和天际模糊了边界,船只下方浊浪滚滚,天空乌云密布,方才的晴空万里顷刻就不见了踪影。 陆子书朝那老者道:“师祖,这是七皇子的真身?” 师祖道:“是他错不了。” 应天澜腾出鞭子去勾住捆仙绳,目光漠然地扫向半空:“堂堂天庭七皇子做什么缩头缩脑?是知道打不过,还是没脸见人?” 魔君大人问得坦坦荡荡,仿佛当真诚恳发问。 但巨手背后的人也好像一字不漏听见了他的出言不逊,被狠狠气着了,天空又裂开一个口子,再伸出了一只巨手,五指呈爪状,就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彼时船上几个人鱼贯而出,在师祖的指挥下拎了捆仙绳的另一头,巨手见捆仙绳如见鬼,唯恐避之不及,又马上缩了回去。 陆子书猜七皇子定是无法完全控制自己制造出的空间,只能出此下策来逮他们。 “我去把他抓出来。” 应天澜快声道:“他要弃手逃走。” 他才说完,众人就听见一阵十分难以形容的断裂声。 被困在捆仙绳中的巨手忽然萎缩了下去,皮肉片刻成了一层风干的腊皮,露出了里面的深深白骨,白骨绷断成碎块,噗通落进水里,天上的两个黑洞飞快地闭上了。 齐掌门上前欲追,可此时天上干净如洗,什么也寻不着了,他皱眉道:“事到如今,这七皇子反倒不愿出来了,不过他总不能将我们困死,应该很快就会再次出现。” 师祖收回了捆仙绳,随后抚着长须道:“他估摸再难回天庭,下次出现只会更小心,加之上回浪费时间之余又折损了人马,所以再不能失败。” 应天澜记得七皇子的手下明示过仙帝好像已经遭遇不测,他问道:“仙帝还好好的?” 师祖道:“好得不能再好了。” 霄云闻言不给一点好脸地哼哼两声:“仙帝老谋深算,大概是假装不敌,骗了自己的不孝子。” 陆子书沉默想了片刻,道:“七皇子做的事被揭发,仙帝反而能名正言顺整治他,他没理由这么做。” 霄云摇头,不怎么在意道:“那就不知道了,许是碍于身份不好大义灭亲,或是借他人之手办自己事。” “各位,或许我可以尝试联络外界,”一直小心沉默的白萱忽然开口,吸引了所有人都目光,年轻的妖族深吸一口气,“我天授神职的身份还在,如今七殿下已成众矢之的,我青鸟一族与他不共戴天,还有不少妖族与他积怨颇深,都想将其讨伐。” 若果牵扯到其他妖族,尤其想要报仇的白萱,他们没理由阻止,且白萱的身份的确是个好用处,若还有各妖族襄助就更好了。 但陆子书担心妖族和天庭关系不一般,难防变故发生。 陆子书道:“可是……” 白萱掏出了那根霄云给她的羽毛,青鸟族长的羽毛据说有能沟通世间最隐秘之处的能力,羽毛亮起点点光,她在光晕里有点不真切的脸抬起来,忽地朝陆子书彬彬有礼地一笑:“没有可是了,陆仙尊。” 那笑容眼熟,勾起了陆子书不久前的记忆,某个年轻苍白的仙人曾经这样朝他笑过。 陆子书心中狂跳,马上觉出了不对,喊道:“快阻止她!” 他仿佛从白萱清秀的少女脸庞上,看到了那病弱斯文的男子,在嘲笑一群他看不起的蝼蚁。 在白萱身边的是霄云,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下意识听从了陆子书的话。 然而白萱说完莫名其妙的话便率先躲开了所有人,她双臂伸展,用力一仰头,张开嘴发出了凄厉尖锐的叫声。 这叫声犹如鸟类哀鸣,几乎要震碎所有人鼓膜。 黑色的影子潮水一样从她的五官涌了出来,自她身上很快爬到了木板上。 好好一清秀的小姑娘转眼间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让那黑影在身上游移,瘟疫一样朝四周迅速蔓延,疯了似的朝他们扑了过来。 白萱表现不同寻常时,应天澜手心便早有准备地凝聚了魔气,等白萱七孔爬出黑影后挥手打了出去。 白萱不躲不闪,魔气正中胸口,她噗地吐出一口血,还咯咯笑着,双眼已完全漆黑,流出血一样粘稠的影子。 乐明看得呆住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走上前喊白萱的名字:“……你怎么了?” “别去。” 乐明回头看见脸色凝重的陆子书,难以置信道:“师尊,白萱为什么会这样? 陆子书摇摇头:“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人了。” “她早就被种下蛊,三魂连同七魄都被控制住。”师祖解释着,两手虚空一抓,手上各持了一把短剑,“原来七殿下早有准备,是老夫失策了。” “白萱”笑道:“吃过一次亏就够了。” 声音还是她的声音,但说话的语气赫然是七皇子! 她全身几乎铺满了深深浅浅的黑影,整个人如融化的黑蜡,应天澜舍弃轮椅坐在了桅杆上,冷冷盯着白萱后脑勺,手心寒光乍现。 乐明见识过应天澜的厉害,一瞬间后背全是冷汗,颤颤巍巍道:“魔君大人,您打算做什么?” 他甚至忘记躲避,一只脚被黑影吞了进去,顿时惨叫一声,只觉脚下剧痛,然后麻木了起来,好像整只脚都不存在了。 他抬头望向白萱,对方并无所觉,他愣了愣,直到被一股大力拉了起来。 “什么时候了还发愣?嫌死得不够快?” 乐明从来没有被陆子书这么严厉呵斥过,他眼睁睁看着白萱身上的影子化作长枪朝齐掌门胸口捅去,齐掌门躲开,那长枪插进了船板,顿时将船只炸开了一个口子。 “魔君没想杀她,她已经不在了。”陆子书声音又低又快地说了一句。 乐明脸色一白,半晌,用尽力气拔出佩剑,好不容易才握紧在手里,他一剑划向顺着木板延伸过来的黑影,可惜剑气不足,只将黑影劈断一小截,但仍然没放弃。 陆子书将乐明丢上了桅杆,自己立于缓缓下沉的船头,只觉周身灵气和龙气如两股丝线,在内府争夺位置,但又觉得即将融成一股。 捆仙绳对白萱没用,不知道七皇子还在她身上下了什么蛊,谁也不敢大意。 她张口吐出了一把青黑色的火,火里混着黑影,几个人眼看着躲避不及,师祖打开了一道结界,但火焰竟将其烧穿。 青黑火焰落在船上,不过片刻,蔓延的火势将船只融成了两半。 他们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根本没有地方躲避。 白萱口中发出一声惨烈无比的鸟类嘶鸣声,她整个人如被装满了火药,竟然被自己吐出的火焰炸了个惊天动地,炸出了大片的火光。 这一刹那,海水沸腾,世界开始天翻地覆,这场爆炸仿佛把他们连人带船都灭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就这时,炸开的水雾冲出了一条瀑布,细看竟然是一条纯白的巨大布卷,布卷疾若闪电般冲天而起,上面托着的赫然是平安无事的陆子书等人。 随着那声势浩大的炸响,刚才还完好无损的空间骤然分崩瓦解,如破碎的琉璃一片片跌入无底深渊。 若不是知道这并非他们熟知的世界,可能会误以为七皇子得偿所愿,真的将天地重归了混沌。 陆子书用手帕化成的布卷龙一样扶摇直上,冲开了重重虚无的白雾。 不过弹指一瞬,白日霞光刺得人眼睛生痛,大风呼呼刮过,所有人心中都不可思议,他们已经重回了人间。 白布倏地一缩,变回了手帕大小,几个人纷纷悬在了半空,但用脚踩踏弥漫着雾气的云海,发现脚下居然是实心的。 陆子书虚脱似的站在云海上,应天澜旁若无人地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 霄云怔怔看着云海,道:“……白萱呢?她、她还没回家,她跟我说过想回家的。” 气氛一片沉默。 那小姑娘一路跟着她们,是来求生,不是来送死的,但上天偏偏这样捉弄她,连救她的机会都吝于施舍。 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这句话读来分外讽刺。 应天澜冷静又残忍地开口:“太迟了。” 白萱从逃出来的那一刻注定是个死局,只是他们,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你们看那里。”齐掌门看向不远处,微微皱眉。 漫天云海之上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亭。 亭子白玉柱子翡翠瓦檐,在仙雾缭绕里若隐若现,当中似还有一个人影。 很快薄雾散去,亭里的人影轮廓渐渐清晰。 霄云脸色一变,浑身戒备:“是七皇子?” 就见师祖径直上前,朝亭子里的人作揖道:“拜见仙帝。” 师祖一言令四座皆惊。 ……仙帝? 传说中存在于天庭上界的仙帝? 谁家的仙帝这样平平无奇出现? 他们被陆子书带飞升上了天庭? 除了师祖外,几个人脸色各异,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之前的经历已经够离奇,现在这一幕更是旷古未有。 应天澜冷眼看着,心中颇觉诡异,仙帝难道是因自家不孝子而来? 仙帝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亦是年轻人模样,七皇子与他有几分相似,但瞧着没有那股刻意隐藏的阴郁之气。 他颇为庄严和蔼,慈眉善目,对师祖点头,“免礼,诸位可是爱卿好友?既难得前来,不如留下一叙。” 齐掌门悄声问霄云:“前辈,真的是仙帝?” 霄云目光落在仙帝脸上:“之前没见过,看脸应该是。” “小辈不懂事误入禁地,仙帝恩德并重,还望不要计较小辈过错,我这就让他速速离开。”师祖没有一点犹豫就拒绝了仙帝好意。 也是碰巧得离大谱,陆子书没头苍蝇一样乱飞乱撞,居然误打误撞飞到了仙帝的禁地里,这是怎样的运气? 仙帝和善地望向师祖身后的几位:“诸位不愿留下?” 师祖答道:“还是不了。” 仙帝和蔼道:“那好,我这就准备好好招待诸位。” 陆子书见师祖和仙帝面对面演起了牛头不对马嘴,知道他们这一趟来往都不会容易。 就是不知道他们闯入的禁地究竟是做什么的,冒犯了仙帝哪方面,且最重要的是,为何师祖面对仙帝是这样的态度? 就在这时,师祖头也不回喝了一声:“走!” 变故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可他们只怔愣了一瞬,便一同听取了师祖的话,掉头就走。 亭中的仙帝负手而立,低声道:“仙家之地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唉,你们啊,就是不懂规矩,规矩怎能说破就破呢。” 他声音很轻,但却极具穿透力,每个听到的人都以为是自己脑海中发出的声音。 被雾气封印的四周毫无预兆地出现了数不清的人影,层层叠叠,如山峦起伏,甚是壮观地包围住了他们。 乐明小声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陆子书苦笑,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他们慌不择路逃命,又不是故意闯入这劳什子禁地的,都说不知者不罪,他们完全说得上无辜。 但显然仙帝不这么认为,随着他一声令下,出现的人影突然暴起,将他们团团包围。 陆子书道:“师祖,冒昧问一句,您眼前这位仙帝是真的吗?” 仙帝笑道:“货真价实。” 师祖脸色难看:“七殿下私底下的所作所为想必仙帝熟知。” 仙帝优哉游哉地在亭中的桌子旁坐了下来,颇有闲情逸致地望向这群人:“儿子做什么事怎能瞒得过父亲,不过你说错了,我并非知道他做了什么,而是故意让他做了什么……仙帝这个身份虽受人敬仰,但要做什么不方便得很,所以在知道第七子起了逆反的心思后,我便顺水推舟。” “可惜我那儿子是真的不成器,我原希望他能将妖族炼成不畏生死,只懂杀戮的武器,但他弄出来一堆不能驯化的废物,不过幸好也只是祸害了人间界,坏处就……最后还是得自己出手。” 原来如此。 怪不得七皇子分明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儿子,但却找到了如此多的旁门左道,能办成那么多事,如今终于破案了。 应天澜自生以来,再残酷无理的事都见过,经历过。 只不过,到了这一刻,突然有些不是很明白七皇子和仙帝到底为了什么。 他们身处真正的高位,被天底下的芸芸众生仰望,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想当被天道控制下的一只手,不愿做他们自以为的“蝼蚁”,就要毁灭天地,剥夺所有人生存的权利吗? 无论是人,魔族或是妖族,大部分都只希望好好地活着,并没有任何错,就如同当年应天澜也只是单纯地希望活着。 他无意成为魔君,他一直以来只是还击,也从来没有过夺取和他一样努力活着的魔族的性命。 到了后来,到现在,追随在他身边的好像都是这样的魔族。 师祖距离仙帝最近,他知道讲和无望,二话不说,双手持短剑刺了上去。 仙帝伸臂向他,反手打出一把真元化成的锥子,师祖抬剑意图挡下,当即“铮”的一声,左手的短剑生生断开了两截。 这回真的是神仙打架了。 围堵陆子书他们的全是双眼发直的妖族,在仙帝和师祖交手的时候也都扑向了他们。 最靠近应天澜的一个妖族被他一掌拍开,但没想到,那还没落地的妖族居然爆体而亡! 仿佛约定好了一样,知道自己打不赢的妖族接二连三从内部燃烧妖丹,将身体炸成一堆飞散的肉泥,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好好的仙境一时间被鲜血染成了地狱。 那鲜血刺得宵云眼睛发疼,她和他们在某种意义来说根本就是同类。 这些和她一样的妖族不想活着吗? 他们真的心甘情愿成为沾满血腥,必要时甚至燃尽妖丹而亡的武器? 仙帝化成实体的真元有隐隐魔气,应天澜心中诧异,但很快就明白了个中缘由,道:“他把七皇子从魔族夺去的法器融进了自己身体。” 陆子书:“……不止,七皇子炼成的药鼎,他也用了。” 他不由一阵反胃,只觉得仙帝面目可憎起来。 从前种种求仙得道的幻想化成了泡影,蒙上一层荒唐的色彩。 仙帝何尝不是在法则的俯瞰下活着,他想得到更多,但总有条条框框将他框死,分布在人间界的灵气多少不一,但加起来又比天庭丰裕得多。 他不可能如修士那样吸取灵气,故而将主意打到妖族和魔族身上,修士修为低微,根本入不了仙人的眼。 仙帝游刃有余地将师祖的另一把短剑也一分为二,忧愁地摇头叹气:“你们何必和我作对,凡人都盼望长生不老,逍遥快活。如今我给了你们机会,为何拒绝?要知道修士从来只有死在天劫下的份,从没有人能窥见天庭的冰山一角。我免去你们受劫受难,一步登天羽化成仙,难道不好吗?” 齐掌门一时不察,脸颊被划了一道血口,但他浑然不觉,一时间心中冰凉,很是大逆不道地在心里吼道,这仙帝在胡说八道什么? “胡扯!” 乐明作死地替自家掌门吼了一声,红着眼睛瞪着仙帝,“你老糊涂了吧?我们师祖就是成功渡劫成仙的!” “哦,”仙帝看向师祖,“你说呢?” 师祖一张脸饱经风霜,他看起来还是多年前在人间界一心修道,及至满头白发的模样,而锐利如鹰的双眼好像闪过了一桩桩回忆,然后在某个地方停下。 “当初我误入天庭禁地……发现禁地里面囚着某个不知来处的生灵。” 师祖看了应天澜一眼,声音如被沙砾磨过:“那生灵终日饱受禁咒折磨,没有灵识,只懂得日复一日尝试冲破禁咒。我不忍心,又见它似乎无害,便将其放走,结果被发现,仙帝大怒,将我贬下凡。我在人间界经历十世劫难,重拾仙籍后才弄清楚那生灵竟是上古遗漏,有相当大的能耐,仙帝受天道指引要将其妥善处理,可当我放走它时,仙帝正在琢磨着要如何用掉它。” 他顿了顿,显出一点嘲讽的笑:“最后那句话,是老夫一直以来的猜测,我还猜往后验证这句话得颇费周折,不料仙帝知我心意,竟亲自来解惑。” 师祖扔掉了断剑,手里出现一把自身元神化成的剑:“世事难料,当年小小的生灵成了魔族,拥有生死,尝遍喜怒哀乐。说起来,还是拜仙帝所赐。” 几个人听目瞪口呆,信息量太大,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被贬下凡……怪不得灵仙山门派内只流传先祖有飞升者,但从来没有正式记载,因为修炼成仙从来不存在! 陆子书转头看应天澜,应天澜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他仿佛是真的对那些完全没有记忆的过往身世不感兴趣。 这也是好事。 不过很快,看到师祖手里的元神剑,陆子书一颗心又绷紧了。 如果他能成功化龙的话…… 他回想起不久前若有似无,每当要抓住的时候就溜走的感觉。 仙帝等得不耐烦了,他要什么从来势在必得。 他望向应天澜和陆子书,忽然控制所有的妖族傀儡转向了他们。 霄云化身赤红丹鸟,两翼舒展,将几个人驮到了自己背上,想凭着一股蛮劲冲出禁地。 包围他们的妖族一拥而上,挡住了她的路,一个接一个地炸开,身体里骤然爆出力量极大的污浊灵气,灵气在空中翻卷成云,犹如一条条拦路的黑龙,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陆子书心道岂有此理,现在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冒充龙族了? 他从霄云身上翻下去,还未落地,就狭路相逢地与仙帝打了个照面,仙帝右手一翻,两指就要点上他的眉心。 陆子书用折扇挡开,对方纹丝不动,他立刻撤开,就听对方轻蔑道:“能躲去哪里?这天下都是我的。” 众多妖族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被操控的妖族就是他可以自断的臂膀。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这四面八方又出现了许多妖族,陆子书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倒霉体质,禁不住朝师祖道:“师祖,您看能不能在天庭找些帮手?该不会全天庭只有您站在了正义的一方吧?” 打了那么久,天上的神仙都去哪里了?不劝架就算了,看戏的都没有? 就听师祖道:“要不说这是禁地,你当谁都能进?仙帝,要不咱们先停战,老夫去找几个帮手……” 霄云都急疯了,她左窜右闪,杂耍都没她能蹦跶,就这都找不到出口,还要听那一老一小的说些浑话,忍不住吼道:“赶紧给我找出路,找不到就杀了他!” “他”指的自然是仙帝,仙帝几乎没怎么动手,可已经快成功将他们赶尽杀绝了。 “好,既然不愿留下,我自不强人所难,既然来了,我就亲自送你们一程。” 他说完,地上的仙雾开始渐渐退去,先是出现点点的光晕,而后连成一条线,接着是一大片。 一整个巨大的阵法出现在众人眼底下,而霄云所停留的位置恰好是阵法的中心! 吵杂的轰鸣由远及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云海震动起来。 什么送他们一程,这是要亲自“送走”他们! 齐掌门:“前辈,快飞走!” 霄云:“我动不了!” 阵图出现的那一刻她就飞不动了。 然后齐掌门发现自己也动不了了。 应天澜在霄云的背上,专注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微微一动,他能动—— 然而,他瞳孔骤缩,体内一阵剧痛袭来,好死不死,魔毒这个时候发作了。 他脸色迅速苍白下去,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忍受着五脏六腑,皮肉连同筋骨都被焚烧捣碎的痛苦。 啪嗒—— 他嘴角溢出的血滴在手背。 片刻后,丹鸟被一阵大风吹得偏离了阵眼,她着急道:“陆子书!再加把劲把我们吹回去人间界!” 陆子书闻言几乎吐血,这是加把劲就能做到的? 师祖道:“这个阵图不仅要把我们吞进去炼化,是要把整个天庭都吞掉,禁地快塌了。” 陆子书心道仙帝这家伙胃口这么大,不怕把自己撑死么? 但很快他就没心思理会仙帝吃不吃得下了,因为他发现了应天澜的状态不对。 他想也不想就飞身而起,将从丹鸟背上跌下的魔君接住:“应天澜!” 怀中的身躯在痛苦颤抖,应天澜脸白如纸,嘴角的一抹红极其刺眼。 此时四周混乱成一团,宵云他们被阵法拖住不能动,她身上伤口越来越多,流下来的鲜血沿着阵法流淌,师祖艰难挡住仙帝。 陆子书这时候却难得的出奇冷静,他道:“之前我替你安抚魔毒,也梳理过你的经络。” 应天澜一条手臂能动了,立刻抓住了他,“走。” 陆子书笑了笑:“当年我娘也这么跟我说过。” 他将手覆在应天澜后背,“我不知道能不能行,姑且试一试吧,不会害你的,我把你经络里的魔毒抽出来,若果你没事,就……” “就”什么? 能不能逃出去还是未知,因而陆子书也只是囫囵地说了句:“就好好活着。” 当年他爹娘也这么跟他说过的。 说罢,也不管应天澜什么反应,极快地调用了属于龙族的灵力。 比修士霸道得多的灵力进入了应天澜内府,他的元神瞬间沸腾起来,无所不用其极地反抗入侵者,但毒发期间的他太虚弱了。 魔毒和他是一体,他的内丹是魔毒的温床,如今要抽离躯体的一部分,风险极大,痛苦可想而知。 但陆子书没时间等待,他知道应天澜痛,但可以庆幸的是,他可以分担这份痛苦了。 师祖即将挡不住了,陆子书后背不知道被谁伤到,可这见血的疼痛对现在的他来说微乎其微。 他直接用元神进入应天澜内丹,而元神连接内府,无法估计的魔毒分毫不差地进入内府,继而从经络游遍全身。 “住手!”应天澜颤抖着吐出两字,接着用能动的一只手拍向陆子书胸口。 陆子书的内丹几乎爆裂,他正咬牙忍下去,一时间没有防备应天澜动手,被拍开了去。 他再次感觉到在北海渡劫时,全身筋骨被瞬间拉拔长大,被火烧着膨胀的痛苦。 但是应该不会经历天火劫了,没有人成功得道飞升过,所以应该也没有人在天庭渡过劫。 但应天澜觉得陆子书现在何尝不是在渡劫。 他在阵法上滚了两圈,觉得自己要死了,但求生的本能让他踢开了一个面目僵硬的妖族。 他回身去找陆子书,就见陆子书原来的位置炸开了一道白光,方才散去的云雾被吸引了一样迅速围拢过来。 陆子书从来没有这么膨胀过,他觉得自己可以嘚瑟一下。 但很不幸,此时此刻他实在太痛了,好像在经过火海时,火焰将他的骨肉融化,然后重新塑造出了一具庞大的,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躯体。 他被重塑过的内丹在魔毒涌进来之后也随之改变,魔毒打破了龙族和修士泾渭分明的边界,他的身份终于在这一刻合二为一了。 他仰头发出一声呼啸,龙吟驱散掩盖了天日的雾气, 他终于化成了白龙站在了阵眼中,身上每一块鳞片都发着祥瑞的光芒。 白龙身上发出的光穿透了被控住的妖族,仿佛经过千年的暗无天日,迎来了最终的曙光,洗净了所有的污秽。 越来越多的妖族失去了控制,但是仙帝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他踏出一步,就来到了应天澜身后,伸手将他推向了阵眼。 他好事快成,高声笑道:“天道应该也没想到你们两个‘意外’能够相辅相成,助我成了大事。其实魔毒根本不是什么毒,魔君——说起来你的前身是混沌之初的生灵,现在却卷缩在一个小小的魔族躯壳里,日子长了,成千上万年沉积下来的灵力也随之苏醒,你怎能不痛苦?无处安放的灵力只会成为你的阻碍,倒不如成全我这造福苍生的大业。” “你大爷在此呢!”陆子书再听不下去,龙尾一扫,浩荡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