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泪汪汪
孜特克叹了一口气,他内心忐忑了很久——他试想过徐羡骋的反应,他能够预料到,先是和他打滚耍赖,之后还会和他撒娇大哭——孜特克对着这样的徐羡骋总是没办法,他心软得很总是会让步,但这次他却不会了。 孜特克自小便是农奴,从他记事以来,他所知的一切,都只不过一个名为巴图的狭小村落和稍大一些的龟兹,也许过几年,主人家会为他选择一名同为农奴的女子,亦或者,他会被主人家卖掉,前往另一个农奴主的家庭——孜特克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只是,他想,徐羡骋不该留在那逼仄狭小的乡下,他本就不属于那里。 ——孜特克不想徐羡骋变得和自己一样,他怕徐羡骋跟着自己,眼里渐渐只剩下自己和那破落院户,这样下去,天地再大,也逃不出狭小的一隅,那孩子会被自己给困死了。 徐羡骋不是农奴,他并不需要被拘束在那样的地方——而且这孩子已经开始不甘了,他已经看过外边的世界,没有人能够束缚住他那渴望离开的心。 也许牵绊住徐羡骋的,只有孜特克了,孜特克清楚徐羡骋依赖他,留恋他,就像初生的羊羔依恋母羊一般。 孜特克曾经将对弟弟的思念寄托在徐羡骋身上——但他明白徐羡骋并不是自己的弟弟,他记忆中的弟弟身体孱弱,脾气温和,而徐羡骋活泼开朗,虽然也依赖他,但骨子强硬得呛人,是个不肯低头的性子。孜特克喜欢徐羡骋的倔脾气,也喜欢这孩子依赖自己,他乐于照顾这样的徐羡骋,但他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 ——小孩一天一天地长大,一天一个样子,孜特克高兴的同时也感到犹豫和不舍,徐羡骋越来越有那么些攻击性,孜特克感觉徐羡骋有时候像是雄心勃勃的年轻公狼,挑战着一切在他看来不公道的事物——哪怕这些都会让他吃尽苦头。有时这孩子又像是眷恋母羊的羊羔,依恋着孜特克不愿离开,孜特克觉得这样矛盾极了。 ——有时候孜特克甚至感觉自己在徐羡骋眼里也像是对方的所有物一般,徐羡骋不希望和任何人分享自己,任何关注,任何心意,都不许分给别人。 孜特克觉得徐羡骋幼稚,这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他想,那时候徐羡骋有了自己的朋友和心上人,便不再会有这样的心思了。 那么,比起顺着徐羡骋的幼稚心思,软弱地拖延,还不如早点把徐羡骋送出村庄,孜特克想,陈届先生是个好人,他愿意照顾徐羡骋,还能教这孩子识字念书——孜特克不识字,但他崇敬那些读书人,在他的认知里,读书人总会活得比庄稼汉容易。 孜特克其实很羡慕徐羡骋,他最喜欢的是徐羡骋那骨子里的倔强劲和不屈,孜特克长得高大,面容不善,却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个软弱的根子。 ——自从孜特克明白自己无法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他便放弃了一切出逃的想法,但他仍然会想,如果有人替自己离开这样的村子,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就好了。 徐羡骋现在和孜特克吵架,会因为觉得被孜特克抛弃而伤心难过,但他总会摆脱依赖孜特克的,他会变成一个男人,当他在外头有了新的朋友,新的活计和住所后,孜特克就会成为过去——徐羡骋会有属于自己的境遇和人生。 孜特克希望徐羡骋识字读书,他希望徐羡骋能代替自己经历那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东西。 ——只是徐羡骋不一定能够理解这一切,孜特克想。 - 孜特克想得入了神,一时间没注意到外头的声音。 ——外头传来响动声,外头有人回来了。 孜特克望向那走进来的人,小孩脸色煞白。外头下了点小雨,混着点风,把这小孩冻得够呛,徐羡骋眼睛红通通的,明显哭了一场。 “外边下着雨呢,”孜特克故作轻松道,他上前试图检查徐羡骋的外衫,“让我看看,里头也湿了没?” 徐羡骋更伤心了,“你总是这样,”他抽噎着道,“你总是让我伤心,又装作没发生过——”他哭了一会儿,上前几步,双手一开,紧紧地抱住了孜特克,“孜特克——不要走,我和你一起回去……” “我会回来看你的,”孜特克道,“我不会走的,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村子吗?” 徐羡骋眼泪汪汪,“我是想走,但我不想和你分开,”他低声,“我想每天都见到你,”他流着眼泪,“你又不肯和我走……我不明白,那儿有什么好的,我不明白……” 孜特克沉默了一会儿,“我有时间一定会来城里看你的,阿骋,春耕完了我就可以来。” 徐羡骋摇了摇头,“有时间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几次呢?”他明显不相信孜特克的说辞,“我讨厌不能兑现的话,孜特克……” 孜特克望着徐羡骋,徐羡骋窜高了不少,说话已经带上了少年特有的沙哑嗓音,他的睫毛上还沾着泪花,这孩子本身就长得很好看,哭起来更是可怜得很——孜特克有些心软,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你是觉得我是累赘吗?”徐羡骋流着眼泪,“你觉得我拖累了你吗?孜特克。” 孜特克最担心的就是徐羡骋这么想,“怎么会呢?阿骋,你在家里做活,什么活都干得好,老爷都该付你银钱呢,”孜特克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这样算来,我是农奴,我才是你的累赘呢……” 他看见徐羡骋浑身颤抖着,知道这是徐羡骋最怕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即使说清楚,徐羡骋也难免不会胡思乱想,但他还是想要徐羡骋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 “你不要再回我们那儿了,你得学些谋生的本事,”孜特克道,“我是农奴,我不能随便离开,阿骋,你总会出去的,”孜特克拿了条帕子给徐羡骋擦那半湿润的头发,“我绝对不会觉得你是累赘……” 徐羡骋哇地一声哭了,他搂紧了孜特克,把脸颊往孜特克的胸膛里蹭,孜特克犹豫了一会儿,把手放在徐羡骋的头上,顺了顺徐羡骋的长发。 后两天的徐羡骋没有去陈届先生那边帮工,在孜特克身边帮忙做事。 ——也不知是徐羡骋娇气力气小还是吃不了苦的缘故,徐羡骋一拉车一搬东西就容易出岔子,拉车拉到沟里或者是半天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搬不动货。 孜特克也不爱让徐羡骋做重活,徐羡骋虽然是穷人家的孩子,但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做粗活孜特克看着还怪心疼的,所以徐羡骋也不怎么去帮工,小孩干一天帮工的钱还比不上去账房算账的佣钱多。 徐羡骋帮着孜特克拉货装车,干些轻松的捆绳子和卸货的活,明明天气还冷,他瞧着孜特克的背却全湿了,徐羡骋心里心疼得紧。 “孜特克,”徐羡骋问,他虽然早就知道了答案,但还是想问一问,“后天就走吗?” 孜特克点了点头,“今天结钱,陪你一天,”他捏了捏小孩的脸,“我再回去。” 徐羡骋鼻子一酸,孜特克瞅着他又难受起来,连忙道,“阿骋,给我递个斧子来。” 徐羡骋闻言擦了擦鼻子,应声去做了。 - 孜特克松了一口气。 徐羡骋一直小心翼翼的,他从刚开始很有种寄人篱下的自觉,总是担忧给孜特克造成什么麻烦,孜特克挺心疼这样的小孩——以至于之后徐羡骋表现出对孜特克异样的情绪时,孜特克也只以为是这孩子的孤立无助的心情所致。 明天就要离开了,孜特克想,他难受得很,却也知道这是必须的。 半夜徐羡骋躺在被褥里,他望着不远处熟睡的孜特克,孜特克睡得很安静,他的深卷发贴在脑门上,少了平时攻击性的五官,衬得人安静而温和。 ——自从孜特克不愿意和他睡一床被子后,徐羡骋便赌气不再和孜特克一起睡了。 徐羡骋想去摸摸孜特克,但又怕惊醒孜特克,孜特克不让他和自己一起睡觉,他觉得受伤而愤怒——他赌气不和孜特克睡觉,却又实在难受,他渴望孜特克怀抱的温度,他回忆起自己刚见孜特克那一晚,对比之下,只让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浑身发冷。 徐羡骋伤心地想,他不会任由孜特克离开的——他总疑心孜特克会一去不归,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总期待着和孜特克在那小山村安稳地过日子——稳定的生活伴随着是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孜特克可能会成家,可能会有其他的女孩与孜特克生下另外一个小农奴——那样即使他和孜特克生活在一起,依旧是形同陌路。 徐羡骋想,他得把孜特克带走,无论用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