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节 惊雀【少年猛地回头。】
这块土地很大，克里斯没有马，于是他只能用脚去尺量。黑乎乎的淤泥粘在他的靴子上，下过暴雨后，这些地一踩就会往下陷下去。 他只能尽力去走那些有突起石块的地方，或者去踩那些倒下来的灌木和枯枝。暴雨打折了不少树枝，这一片非常荒凉，树木高大，但也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沼泽地。废弃的老路上，原本用来铺路的圆木早已经被冲散，东边一根西边一根，草皮都翻了上来。 没错，这一大片地都属于他；但这里除了废弃的沼泽，成片的森林，就只剩下了几个不知道是否还住着人的荒野小屋。哪怕是距离这里最近的棉花种植园和农庄，也相隔得非常远，附近根本看不到什么人居住的痕迹。 一口早已经干枯的井立在屋前，绳子吊着一只破旧不堪的木桶，边缘停着一只在侧头啄自己翅膀的乌鸦。见到有人过来，那畜生‘嘎’地发出一声鼓噪的怪声，一展翅膀，飞走了，只留那盛了半桶雨水的木桶在沉重晃悠着。 绳子和木桶摩擦间咯吱作响。克里斯费力地把那只木桶提了上来，用手舀水喝。少年的喉结上下起伏，像一枚小小的嫩杏核。他喝了好几口才停下，用手背擦嘴，然后抬头，环顾四周。 四周一片荒凉。阴雨连绵的气候使潮湿的土地成为混合着泥浆的黑色烂泥，无数树木静悄悄地立在不远处，枝干上长满了往下覆盖的青色苔藓。不远处有一条小溪，‘簌簌’流淌；小水洼里掉落着被雨打落的断枝，在沼泽里腐烂发霉，滋养着蛇虫。 他再回头看。那间小木屋立在他的身后，被大雨冲刷成一副半立不倒的样子，屋檐往下不住滴水。一根拴马柱立在房前，满是烂泥，被简陋不堪的篱笆围着，破了一个大洞，像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撞破了。 风声刮过，穿过树林。克里斯后知后觉感到一点凉意，并且为此哆嗦起来。 在一整天的穿行中，他的衬衣也被撕破了，少年的长靴上溅满了泥污，沾着草根。他脚上流着血，被打出了几个水泡，十分刺痛。 他把袜子脱下，用水在伤口上浸了一下，试图让疼痛减轻一些。这间小木屋建立在小溪的上游，这里的森林茂盛，看不出短时间内有人居住的痕迹。 那些人都去哪里了？ 他走了很久，但没有看见一个人。这片荒芜又孤零零的黑土地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克里斯仰头看着天空。天空被树枝分割，成为一小块一小块支离破碎的灰色。河岸边的木头攀枝错节，小溪流淌；灰蒙蒙的雾霭从远方的天空往上升起，将天空变得愈来愈暗沉，暮色苍茫。 就在这时候，树林中的鸟被什么声音突然惊飞了。在他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风吹了起来，咫尺之间，在树枝间摇晃着。 少年猛地回头： 一具衣衫褴褛的枯骨吊在树上，被风吹得露出一节白色的腿骨。 那是一个不知死了多久的人！ 那声惊叫哑在了他的喉咙里。少年踉跄后退了一步；风将那具骸骨吹得直响，垂下来的手骨上还残留着一些腐烂的肉，未被虫蚁和鸟雀给完全啄去。它被风干了，一直长久地挂在这里，作为一个可怖的标示。 那柄长杆猎枪被背在少年身后，现在已经被小克里斯紧紧握在手里，像是紧张地攒着一根救命稻草。高出投下树影重重的影子，被风吹得摇晃，遮住天空，显得鬼影幢幢。 就在这时，少年又听到了从某一个方向传来的动静。 有什么东西正在朝着自己移动而来。 “！” 慌不择路之中，克里斯一头冲进了森林。无助和惊慌终于攒住了他，让少年像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在一片未知中狂奔，试图将他的恐惧远远地抛在后面。 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刮过，树枝‘沙沙’地响。不断打在他脸上的杂乱枝叶划伤了他，在少年的面颊上留下血丝痕迹。惊恐驱赶着他，心跳似乎要从胸中呛出，‘咚咚’擂在耳膜上。 谁...是谁...是谁？！ 有人在追赶着他。少年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在惊恐之下的幻想。但那些声音，那些细微传到他耳中的声音... ...草被往两侧压倒，那东西像是巨蟒一样游走，攀延，向他而来...追逐他而来。 ‘沙沙’的树叶声不住响起，克里斯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到他终于从不可自控的恐惧中冷静下来之后，少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迷路了。 天空正在很迅速地暗下去。四方寂静，没有一个人。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都微微发凉了。一种更为沉重而缓慢的恐惧蔓延开来，取代了之前一瞬间的极度不安。少年试图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他念自己的名字，说了几遍，吞咽着口中的唾沫。 “好了，好了...兰瑟，找到路。找到路，兰瑟... ...＂ 没有再过多久，这片森林已经彻底地陷入了黑幕。这里是森林的深处，一般无人踏足，四周黑黝黝的，只能听见少年勉强与自己说话的声音，显得非常寂静。 一阵风吹过树林，‘沙沙’声又起。克里斯举着手里的枪，喘息着，背弓起来，像是只极度受惊的鸟。 隐隐约约的地方，像是闪烁着一些磷火。森林里寂静得瘆人，好像少年之前听到的都是幻觉一般，什么都没有发生。 突然之间，克里斯猛地调转枪口！一声巨响，惊起了一群飞鸟，从黑森林之中‘窣窣’往上飞去，发出聒噪的鸟叫声！ 青烟升起。一只刚刚试图从灌木中窜出来的兔子死在树下，后腿抽筋似的，还在时不时蹬着。 火药味静静弥漫着。少年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独自喘息着。他咽下一口唾沫，再次给猎枪上膛，举起在胸口，眯起一只眼睛瞄准，寻找着。他的小臂紧紧地绷了起来，侧面在微弱地发着抖；但下巴死死咬紧了，喘息着。 在黑暗中，克里斯搜索着。他来回扫视，用黑洞洞的枪口追逐着视线中可能出现的猎物。 风穿过遥远的树梢，发出一阵阵庞然而缓慢的沙沙声。少年绷紧过度的小臂偶尔肌肉抽搐着，指关节泛白。寂静之中，只能听见方才树叶落在地面的声音。鸟扑扇翅膀，偶尔从树枝间飞起。 树丛里轻微簌簌而动。少年分辨出那不是风声。 谁？！ 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黑暗里。树木交错断裂，发出‘咔’的一声响，让少年肌肉骤然一紧。 在黑暗森林的四周，这种无人应答的沉默持续着。他的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白，诡异的处处树影下，仿佛隐藏着无数个黑影。 “出来，否则我开枪了！” 克里斯厉声道。 畏怯似的，对方似乎不愿意露面。在那些黑影之中，它躲藏着，潜伏着，俯低了身体，像是一条贴近沼泽的蟒蛇。 “砰！” 一颗子弹从滚烫的枪管中飞了出来，瞬间斜斜擦过树干边缘，往下射去。被再次惊吓的鸟顿时飞起，嶙峋树梢簌簌，落下凌乱的褐色枝叶。灰色云层渐去，而银色的月光在此刻显现，让举着枪的少年眼中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风将灌木吹低。在参差交错的树木之中，克里斯看到了他的人鱼： 一只潜伏的，可怖的，沉重的，庞大的猛兽。 他畏怯似的俯下身，鱼尾贴在地面上，紧紧贴着，似乎在怕发出什么动静；人鱼到这里的时候比克里斯发现的还要早，他顺着克里斯的踪迹而来，比任何人能想象的都要快。少年留下的行踪，对这只野兽来说，就像是在雪地中印下的一连串清晰的脚印；风中传来爱人的气味，无声而焦急地呼唤着他。 但人鱼听到少年惊慌失措的惊跑声，喘气声，还有克里斯在受惊之后猛地回头，顿住，心跳加快时的声音。他看着少年紧张地端起枪，不住在四处瞄准，转身，差点把他自己绊倒；那些紧张的喘息声不断起伏，吞咽着，急促着，像是一只落入陷阱中正在疯狂挣扎的小兔。 于是塞缪尔静悄悄地跟着他。在树丛里，人鱼尽力不发出太大的声音...直到对方终于发现他。 朦胧的银色光晕洒下，如流水一般泻在盘踞的鱼尾上，仿佛笼着轻纱。斑驳陆离间，只有人鱼的头企盼地扬起，垂下银发。 神秘的树影婆娑，笼罩在梦幻般的银灰色里。人鱼睁开的双眼呈现半透明的灰白颜色，尽力想看清楚什么，但似乎没有焦距。浅色的睫毛上翘，像是薄薄的雪。 冷冷的银色的光辉下，他的面孔俊美异常，仿佛是皎洁的珍珠。这具赤裸的身躯似乎镀上了一层冰银，在闪闪烁烁之中，被月光沾湿了纤长的眼睫毛。 盘踞起来的沉重鱼尾如蛇蟒，肌肉起伏，四叶扇骨边缘锋利，闪着森冷的白光。 乌云散去，露出一轮幽暗的月亮。少年吓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完全茫然的表情，虽然仍然举着枪，但已经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他可怜的，受惊过度的脑子显然已经拒绝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再继续运转，于是促使他从眼前的现实中暂时逃离出去，进入可媲美动物装死的完美阶段。 于是他纹丝不动。人鱼伸头，嗅了嗅他，似乎犹豫不决。接着，他开始小心地试图往克里斯这边靠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