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节 伤口 【我要吃掉克里斯。】
舱房里,墙上镶着细丝金边的窗子被‘哗啦’一声打破。人鱼用手爪粗鲁抓住窗框,往两边一扯,铁制窗框像是用被纸糊成似弯向两边,连墙上出现许些细微的裂痕。 人鱼从窗子里钻了进来,被鳞片覆盖的鱼尾卷进一地的玻璃渣子,浅色地毯被打湿了一大片,呈现出湿漉漉的棕色。塞谬尔用鱼尾支撑着上半身立起来,环顾四周,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舔尖刀般的獠牙;双眼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的光。 他深深吸了一口房间里的空气,又深深吸了一口,一副非常享受待在克里斯房间里的样子。他挪动到书桌旁,努力不打碎东西;书架上空空的,只放着一个精致的珐琅彩小盒。人鱼伸手把它‘啪嗒’一声就打下来,盒子掉到地上,被他捡起来,用手笨拙拨弄了几下。 虽然在人鱼小心翼翼掌控的力度下,盒盖还是裂开了,露出里面放置的一束银发,被缎带精心束着,在黑天鹅绒上闪出幽幽光泽。 人鱼喉间发出一声‘嚯’的轻响。接着,盒子被他忘在一边,湿漉漉蹼爪拂过摊开写了一半的笔记本,留下一行浅浅的水渍;塞谬尔仔细看着,金色的兽瞳一眨不眨;然后他低下头轻嗅,按个闻过搁在笔筒里的羽毛笔,几本封面烫金字体的书,以及烧了一半的蜡锡灯;桌子上有瓶墨水,他嗅了嗅,用血红的舌尖小心翼翼伸进瓶中,舌头立刻变成了蓝黑色。 一惊之下人鱼把墨水瓶打翻了,蓝黑色的墨水渍在木桌上漫开,滴滴答答流到地板上;塞谬尔漠然地看了几秒钟,移开了视线。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口鳞片。一片黑曜石般的鳞片被夹在床头的祈祷书里。克里斯早上走得匆忙,但床还是叠好了,书放在放在枕侧。人鱼微微低下头,把鼻尖埋在枕头里,然后非常陶醉的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克里斯的味道。塞缪尔的眼睛眯起来,喉头用力吞咽着。他很饿。这不是未进食的饥饿,但却比那种饥饿更加疯狂,更加难以忍受。他血管里每一滴人鱼的血都快要沸腾起来,咆哮亢奋着 -- 他要!他要克里斯,他要克里斯...他想和克里斯交尾,他想吃掉克里斯,吃掉他,吃掉他... .. 人鱼像袭击猎物一样猛地擒住了羽毛枕头,骨节分明的宽大手爪在枕头上掐出深深的印子,羽毛在这种力度下顿时爆了出来,纷纷扬扬洒了他一脸。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冷血动物一样的竖瞳明显放大了很多,獠牙完全露了出来,涎水‘嘀嘀嗒嗒’往下滴,砸在床榻上,面孔中显出一种真正野兽般原始的亢奋欲望。 人鱼粗喘着。他的喉间发出可怕的低音咆哮,用脸贪婪蹭着枕头,接着开始动作粗野地耸动着强壮鱼尾,把被毯和枕头当作泄欲对象,把床板都震得发出‘砰砰砰砰!’的巨响。 他要,他要...他要克里斯,他要克里斯... ... 吃掉他,吃掉他...吃掉,吃掉,吃掉... ... ... ... 克里斯心神不宁坐在船舱内的小剧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和邻座聊天。自从几天前知道了性腺液的重要性后,他就总觉得不是滋味;那天晚上卡尔告诉他,人类通过和人鱼结对,可以获得难以相信的力量,譬如说得到惊人的免疫力,甚至还能延长寿命。克里斯在最开始根本没想到,性腺液对于人鱼来说是这么珍贵的东西,而塞谬尔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了他。 将心比心,换作他是人鱼,肯定不会这样轻易就和人类结对。和动物相比,人类的世界复杂太多,而这么多年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一次次在身败名裂的边缘挣扎... ...克里斯早就没了当年的少年心性。他变得更狠辣,更冷漠;更果断,也更胆怯。 他的顾虑太多,给自己设下的重重限制也太多;而在没有慎重考虑清楚前,他是不会作出任何一个决定的。塞谬尔的出现,简直就是照进他布满灰尘的内心的一缕阳光;人鱼的爱意,那么纯粹,那么热烈,那么温柔,像火山喷发,像滔天巨浪;克里斯觉得自己简直要在塞谬尔岩浆一般的爱意下被层层剥落融化,彻底溺死在这种甜蜜里。 克里斯不得不承认,他不仅倾慕于人鱼的强大和力量,也享受他对自己的温柔;他喜欢人鱼的直接,甚至也喜欢他在性事上的强势和野蛮;他欣赏塞谬尔的纯粹和勇敢,就如同他不满于自己对世俗妥协的无奈。 但哪怕是在他们最情迷意乱的时刻,克里斯的内心深处也总是不安的。这种甜蜜让他害怕。他的盔甲穿了太久,已经脱不下来了;这种把自己的软肋完全彻底暴露在另外一个人面前的感觉,让他觉得非常恐惧。 那种恐惧几乎成了他的本能,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他。克里斯永远不觉得真正的安全,但也永远得不到满足。那种无力感像闹鬼似追逐着。 在遇到塞谬尔之前,他宁愿平淡地过完一生。生活比想象残酷的多,行走在世界上的妖魔鬼怪太多,克里斯是绝对不会冒这个险,亲手把自己的软肋送给一个随时可能离开的人。但是在遇到塞谬尔之后,他在察觉到自己心动之前,就已经完全沉沦了;他的决定开始越来越不理智,毫无顾忌...这让克里斯颇有些事态脱离掌控的不安。 而现在,他不知道走上正轨还来不来得及。 克里斯回到自己的舱房。只见桌子和地上全是狼藉一片,墨水瓶倒了,蓝黑色的墨水染脏了笔记本,在本来就湿答答的地毯上留下刺眼的污渍;靠近墙边,一地的玻璃渣;窗子被暴力开了个大洞,连铁制的窗框都弯了,旁边墙壁上更是夸张地出现了一些裂痕。 塞谬尔窝在他的床上,正安静抱着他的羽毛枕头,就像是四年前一样。人鱼宽大的鱼尾沉甸甸压在他的被子上,湿答答一片;克里斯又好气又好笑,转过身去脱了大衣挂在衣柜里;人鱼在他背后不为察觉地咽了口唾沫。 克里斯走向床去,塞谬尔还在装睡,一头银色直发宛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散落在隆起的苍白肩上。人鱼赤裸的上身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色,就像溺水的人一样,似乎覆盖着肉眼不可见的微小鳞羽片,闪着一点光,有着诡异的诱惑力。他的眼窝深陷,鼻梁很高,眉骨突出,眉目间尽是罗马战士般的煞气。但现在他安静睡着了,那些兽性便淡了些,看起来倒有几分人类的英俊。 克里斯忍不住坐在他的身侧,看他难得的睡颜。青年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打动了,心底那道伤口开始往外泄露出温热情绪,在这一瞬间充盈起来,不再感到疼痛了。 青年勾起食指,用指节轻轻摩挲了一下人鱼的脸颊。塞缪尔很享受地动了动耳鳍,下一刻就毫无征兆地,被在脸颊上‘啪’地打了一巴掌。 “你在装睡。”克里斯凉凉道,“你对我的床做了什么,我可爱的小天使?” 塞缪尔毫无准备挨了一巴掌,耳鳍瞬间惊得‘刷’一声抖开,眼睛睁得很大;既然被发现了,人鱼立刻扔开枕头,饿狼扑羊似的就直接扑了过来 -- 克里斯还没来得及后缩,就被急切而又贪婪的捕猎者一把抓住;苍白臂膀牢牢禁锢住他,简直让人动弹不得。 “...!" 他真的像是一匹饿狼。森白獠牙露在唇外,饥渴万分地舔舐青年凸起的锁骨,舌头从脖颈扫过,一路舔到敏感的耳后,滚烫的鼻息激得克里斯一个哆嗦;他刚刚试图推开塞谬尔,人鱼的蹼爪就撩起克里斯的衬衣下摆,在他腰上狠狠捏了一把。 “...!!!" 克里斯呼吸急促起来。他没发现自己已经软在了对方怀里,被有力的手爪粗鲁揉捏,引得一阵又一阵的颤栗。他脸色泛红,喉结上下滚动着;急喘鼻息间,全是人鱼身上那股令人陶醉的香氛.. 克里斯脑子里一团糟糕。人鱼开始粗喘着大力揉他的臀。太暧昧了...。他头皮一阵发麻,口干舌燥,艰难吞下一口唾沫...人鱼的胸肌坚硬,极其富有力量感,赤裸上半身呈一个完美的倒三角形,腹肌紧实,从肋骨往髋骨方向形成一条性感的线条,鳞片层层覆盖在腹股沟处,延至后腰,而腰侧有一道狭长伤口,正随着激烈动作开始缓慢往外渗出血珠来。 “你的伤...你的伤,”克里斯用手臂把自己撑远了点,对方根本不为所动,还在粗喘着试图舔他,“怎么回事?” 青年皱着眉头来。人鱼还是垂涎欲滴地看着他,甚至还想上来咬几口,吮在口里,最好是吮吸得‘滋啵’‘滋啵’出声... ... 克里斯直接反手给他第二个巴掌,让他喘着粗气冷静冷静。酒精和药粉被拿出来,开始给人鱼处理。那条伤口很深,旁边还有撕裂痕迹,虽然早已止血并且开始愈合,看起来还是触目惊心。 克里斯仔细给他消毒。塞谬尔被他单方面揍到趴在床上,有点小委屈。 “谁伤了你?”克里斯简洁问道。人鱼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声哼哼了几声,把头枕在手臂上,试图像是四年前喝药时一样,再来用可怜相来换取克里斯的吻。 “是鲨鱼吗?”克里斯说,“还是其他的什么... ...” 塞缪尔一直非常渴望地盯着他看。青年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一顿,然后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塞缪尔立刻往前靠:克里斯前倾过去,低头吻了吻人鱼的唇面。人鱼发出一个短促的低气泡音,立刻又迎了上来,喘着气,热切地表示‘还要’;克里斯又亲了他一下,低声道:“傻宝贝儿。” 塞缪尔的那道伤,是在与灰鳞人鱼群的一次不轻不重的争斗中留下的。一般来说,这种不同族落人鱼间的会面往往会以一方死亡而结束:但对方暂时无暇顾及他,也没有心思与他持续厮斗。 那群灰鳞人鱼想要这艘船。恐惧,痛苦,愤怒… …仪式已经开始了,而他们被召唤而来。 就像惊雷划破天际,克里斯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照这样来说,人鱼群是被船上人类的负面情绪吸引而来… …那么凶手是为了吸引人鱼群,而犯下一桩桩的命案,并且用无比残忍的杀人手段激起众人恐惧吗? 他到底应该如何应对? 而他的人鱼,他的塞缪尔... ...他们知道他的存在吗? 塞缪尔刚刚分尾不久,还未组成自己的群落。他现在在等仪式结束。 灰鳞人鱼得到他们想要的,就会离开,船上的人类都会死。 现在他还不能带走他的克里斯… …这很危险。在海水里,那些灰鳞正时刻盘桓于船周,而他无法保护他还未完全化尾的人类,在海里他不能保证他的安全。化尾仪式马上就要开始,而他正在耐心等待克里斯的第一次正式发情期到来。 人鱼能闻出来,这个时候已经不远了。 当晚克里斯又做梦了。 还是那个背影,还是那个年轻人...他的头发是带点卷弧的黑色,在阳光下会透出一点红。克里斯这一次看清楚了他的面孔:如此苍白,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石膏像,带着纤细的艺术感,眉间是一种饱受痛苦的忧郁,五官分明。而他的眼睛无神,眼珠蒙上一层薄若云雾的乳白翳障,透出一点隐浅的蓝。 他这一次没有尖叫了。年轻人躺在一堆杂草和羽毛做成的窝上,头垂在一边,略微卷曲的额发遮挡住了眼睛,浅粉口唇潜意识地微微分开,露出一点无力的舌尖。他的脸色苍白,颧骨处却透出一点潮红,眼眶处有一个未愈合的鲜粉色伤口,长着新肉。 这一次场景不再是昏暗阴森的岩洞窟了。海涛在高耸石崖下拍打着,被击碎变成白色泡沫。远处有海鸟的声音响起来...不,那不是海鸟的鸣声。 那不是。 他被衔回了某一处的巢穴。海风轻轻吹拂过来,是夕阳要落下了。远处的天空被血一样的橘红色染成海天一片,地平线在远远天际。天色暗了,橘红暗淡,海面不再粼粼闪烁,而黑紫天幕压了下来。 漆黑的天幕降临...漆黑,漆黑的一片,就如同他失去的视线.... ...不,不!不....不要,求求你,求求你们...很痛,我会死的,求求你们...---------!----------!停下,停下...----------!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求你... ... 就在下一刻,一阵悚然从脊骨处升起的寒意扼住了克里斯的心脏:他这才看清楚了躺在羽毛和杂草上那年轻人的全貌:他没有双臂,也没有双腿;手臂从肩膀之下就被利器硬生生截断,像是被锋利鹰爪割出来的伤口,在肩膀双侧只各留下一小节可怜的残留断肢;而他的双腿则像是被鲨鱼利齿活活咬断了,膝盖连同整双小腿都没有了,只剩下连着臀部的一点浑圆大腿残肢。 他几乎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安静得像是已经死了,但克里斯仍然看见他苍白的赤裸胸膛在微微的起伏...他还活着! 克里斯的心脏在胸腔中狠狠跳了起来。背景又开始剧烈模糊,不甚清晰的凄惨尖叫骤然响起,还有回音般的痛泣,断断续续... ...是回忆。那年轻人在挣扎着往外爬...他已经没有双腿了,但用双手撑在地上,艰难地往外挪动...血从磨破的苍白手臂内侧流下来,染红了洞穴地面...他痛苦喘息着,灰暗天幕在他身后,似乎永远都不会破晓... “...不!不!不,不不不----求你!求求你们!--------!” 克里斯喘息着,在湿透了的枕头上翻来覆去...又是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如同刺破了青年的耳膜,是从地狱般极度痛苦中才能发出来的...有谁听过如此的惨叫声! 惨叫过后,是痛极的一声声颤抖喘息,带着哭腔,血已经不是嘀嘀嗒嗒流下来了...在年轻人的喉管中发出一种濒死的噎声,回荡在巢穴里... ... 克里斯的眉间紧紧皱着,双眼紧闭,喘息粗重... ...痛苦混乱中他隐约辨认出来,那只被活生生撕扯下来的手臂被塞壬吃了下去,利齿咬裂臂骨发出‘咯’‘格’的寒声,血肉模糊... ... 克里斯还没有醒。那些梦没有放过他...在伯爵夫人金碧辉煌的画厅,无数张古典肖像画将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最中央高高悬起的一副画作,是王后希底罗的女儿,莎乐美。 在希律王的宴会上,她向王献舞了。 “我想要约翰,”她说,“约翰,我想要约翰。” “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希律王宣誓,“在这一曲后,我都会给予与你。舞吧!” 莎乐美起舞了。在希律王的面前,孔雀羽迷幻展开,鳞片烁出一抹幽光,而死亡天使的翅膀笼罩下来...曼纱轻摇,是象牙般扭动的柔韧腰肢;旋转,手臂弯出一个弧度;抬头,轻轻抖,层层曼曼之中,香气晕染,七层轻纱落一重,坠一重,雪白足尖点在地上,在落地飞纱之中轻盈飞舞...亵渎,淫乱,欲望,还是极美?莎乐美在月色中以舞献祭,她的欲望开始炽热,嘴唇开始滚烫... ... 她想起什么? 【我要吻你的嘴,约翰,让我吻你的嘴!】 【约翰,我要吻你的嘴...让我吻你的嘴。我要像是咬着熟透的果子一样吻你的嘴,让我吻你,让我吻你的嘴... ...】 “我要吻你的嘴,”克里斯耳边听见了一个时有时无的声音,“我要吻你的嘴,约翰。” 画中肖像仿佛纷纷活了过来。明暗之中他的世界在旋转着,那嗓声在他耳畔如同一声叹息,缭绕在侧,饱含渴望。四周墙在向他压下来,装饰着壁画的天庭暗了;而就在克里斯踉踉跄跄往外扑的时候,那些古老肖像中的人纷纷从壁画上浮现了出来,伸出雪白丰韵的手臂挽住他...无数双手臂挽住了他,像是蛇;而那声音若隐若现,是迷情药一般的幻动,如同永远不可熄灭的渴望... ... 【我吻了你的嘴,约翰,我终于吻了你的嘴。】 【你唇上的味道相当苦。难道是血的滋味吗?】 【……或许那是爱情的滋味。他们说爱情的滋味相当苦……】 【但我吻了你的嘴,约翰。我终于吻了你的嘴。】 画面定格在一只银盘上。盛在银盘上是一只年轻人闭眼的头颅,一个吻落在他冰凉的唇上,绝美月光之中,莎乐美捧起了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