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节 吻 【「我要得到你,约翰。我要得到你。」】
克里斯一早驾着马车去猎场小房的时候,塞缪尔还在睡觉。屋子里静悄悄,并没有什么东西像往常一样藏在暗处,再猛地扑出来把他扑倒:克里斯这几天回去的很少,每次也只是过夜后就走,塞缪尔似乎有些闹小脾气了。 克里斯心情轻快地上了二楼的楼梯。他才处理完马修的事情,心情不错。他砍了对方的一只手。因为是在公证人面前设下的赌局,这样的事情就算放到法官面前,也不会有什么争议。他和马修之间没什么过节,也没有什么利益上冲突;只不过克里斯发现对方是个中间人,为效力的就是布莱尔勋爵。克里斯不能直接去找勋爵的麻烦,目前最稳妥的方法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向对方传递信息:无论布莱尔勋爵究竟意欲做什么,克里斯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他已经发现他露出的破绽了。 克里斯轻轻把门推开,发出‘吱’的一声响;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顺便把门带上。 “塞缪尔?”他轻声问了一句。没有人回答:他的人鱼仰面躺在床上,胸膛微微起伏,身边散落几顶帽子。床幔后上堆得乱七八糟,枕头歪了,床单皱皱巴巴掉到床脚,几顶女帽上面的羽毛软踏踏地耷拉下去:克里斯认出来,其中一只是塞缪尔前几天最喜欢的一顶帽子。 人鱼早就知道他回来了,却没打招呼,只是从喉管里发出一声敷衍的声音,连眼睛都没睁开:人鱼的听觉异常灵敏,他早就在克里斯的马车还没到宅子门口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对方上楼梯的时候他也听见,开门的声音,走近的声音都落在耳朵里,他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睡得还好么,我的公主?”克里斯坐在人鱼身边,把帽子挪开,给自己腾出一点位置:这种回到家里知道有人在等他的感觉非常好。青年嘴角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来。 “我的匣子呢?” 克里斯轻声问,“你放到哪里了?” 人鱼哼了一声,侧过身去没再理他,一头银发流水一般倾泻,落过肩头。 “生气了?” 克里斯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不理我了?” 他早就发现这招有用,对方实在太单纯了,他甚至根本不用刻意去骗,事情就能办成。果然,只过了一会儿,人鱼的鱼尾就动弹了一下:一大堆摇摇欲坠的东西从床边掉了下去,其中还有一只克里斯的袖扣,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塞缪尔虽然还生气着,但显然吃不消克里斯的伎俩,鱼尾抬起来,露出下面的东西。 克里斯把匣子拿过来。匣子外表掉漆皮,很陈旧了,锁才修过。他把锁打开,发出一声轻响。 克里斯仔细端详着里面的东西。这是今天助他一臂之力的东西,也是让他在赌场上顺心如意,赢得赌局的东西:那是一颗鲜红的心脏,正在跳动,其上血管清晰,几乎像是个独立的活物,像是才从谁的胸膛中挖出来一样。 这是一颗人鱼的心脏。 “你,”塞缪尔侧过身来,“你喜...欢这个?” 他的英语说得非常糟糕,晦涩难懂,但音色出乎意料的好听,有种胸腔深处传来的共振感。 克里斯把匣子合上,答道:“还可以。” 人鱼皱眉看他。 “你..你想要,”他慢慢说,“我给...你。我给你更多。” 只是一颗心脏而已。他不明白他的人类为什么对这颗心脏这么看重。克里斯想要什么,他都能为他弄来:最鲜美的鱼肉,最好看的贝壳;其他的人鱼心脏或者什么。只要他想要。 克里斯笑起来:“你还是快点睡觉吧。” 人鱼确实是困了。他于是不再深究,只是把头枕在克里斯的大腿上。他的眼睛闭上了,眼睫毛很长,睡觉的时候还会微微颤动;克里斯回忆起它们在手心里的触感,像是蝴蝶带来的颤动,或者是湖面上的涟漪;那头银发如此美丽,不是人类,是真正完美到极致的存在才拥有的美貌,夺人心智,蛊惑人心。 克里斯的手指轻轻搭在人鱼的发间。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侧身,拿了一把小银剪。接着,他小心地把人鱼的头发绞下来一缕:塞缪尔几乎是默许了他的行为,连眼皮都没掀一掀,只是耳后的鱼鳍不耐烦抖动了一下,像是闪鳞光的小扇子。 克里斯知道自己会把人鱼放回大海。这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人鱼的存在只是暂时的,等他借用完了匣子的力量,他会把匣子重新封起来。他不想把塞缪尔卖掉,也不会把他留下。他只是想给自己留下一点纪念的东西。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塞缪尔在他心里的份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原先预想;这种暗处的占有欲与日俱增,在他的心里像一棵扎根的树一样生长。克里斯知道自己能拥有什么,不能拥有什么;理智时刻在他耳边,但情感催促着他,让克里斯心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就像是蝴蝶轻轻地在胸膛里扇动带鳞粉的翅膀。 “你是我的吗?”他轻轻问道。 人鱼似乎睡着了,枕在他的大腿上,发出缓缓的呼吸声,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克里斯决定去向克莱尔勋爵上门拜访。外面下了很大的雨,打湿了他的大衣,雨水从他高帽檐上直往下滴落。 克里斯站在大门前,敲响了门上的铁环。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看穿着显然是这里的管家。 “您是?”他问道。 “卡特。克里斯托夫,卡特。” 管家皱了皱眉,显然不知道勋爵有这个预约。 “容我去请问一下大人,”管家说,“您暂时在这里等等--” “不必。”克里斯笑了笑,直接就往里面挤了进去;管家显然没料到对方这种没有礼数的行为,一时间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先生,先生!请容我去通报一声 --” 管家一路慌张尾随,克里斯径直走进书房,在那里站住,四周看了一下:这是一座挺气派的房子,壁画在墙上挂着,正在打扫的女佣惊诧地抬起头来,看着克里斯,似乎被他这种突然闯进的粗鲁行为给惊呆了。 “请您等一等,先生!请您到大厅里去,容我去通报一声 --” “这里就很好,”克里斯把大衣脱下来,又把手套取下来,丢给他:“我就在这里等。还是说,需要我直接去找你们的勋爵大人?” 管家手足无措。已经有人慌张去通报了;克里斯只等了一会儿,就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人。 年轻的勋爵坐在画室里。这里光线很昏暗,克里斯眯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这么暗的光线。 过了很久,布莱尔勋爵终于说话了。 “卡特先生,”他说,“你今天过来,是改变心意了吗?” 克里斯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大人,”他说,“我给您的消息,您收到了吗?” 布莱尔勋爵把轮椅转了过来。从这个角度,克里斯不太能看清楚他的面孔,只能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双腿,还有他手上的那枚闪烁的黑曜石戒指;对方眉宇间有一丝阴郁,脸色苍白,像一个黑暗中失血过多的幽灵。 “我只是想帮你。”他说。 克里斯皱起眉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只匣子里装着的是一颗人鱼的心脏,不是吗?”布莱尔勋爵说,神色晦暗不明,“你把它放置在另一条人鱼的保护之下,认为这样,就不会有人能再得到它了。” “这很危险,卡特先生,”他道,“很危险。” 克里斯没有说话。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冷了一点。 “我不会让人拿走我的东西。”他说,“无论借口是什么,大人。 克里斯直觉反感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厌恶有人对他指手画脚,更何况这还涉及到他的利益。 “现在放手你还能保命。”布莱尔勋爵说,“否则你会被毁灭的,克里斯。” “无论是那只匣子,还是那条人鱼 -- ” “你的人鱼发生了什么?”克里斯沉默片刻,反问道,“上次您向我展示了那张油画。您称她为乔伊丝。她是怎么死的?因为害怕诅咒,您杀了她吗,大人?” 木匣中装的是一只人鱼的心脏。 他人类的爱人欺骗了他。女巫向他许愿好运,然后在仪式中挖出了他的心脏。在女巫被烧死之后,这只木匣从此流转多人之手...对幸运的贪婪蒙蔽了他们的眼睛,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在最后,都陷入了极其悲惨的境地。 这只木匣会带给持有人永远的好运,以及永远的诅咒。他们的好运在某一天都会临头,而随后的痛苦则会像鬼魅一样伴随着永远无法脱离。在海底的深渊之处,在人鱼的坟墓之中;他们无法安息的灵魂在折磨中尖叫着:哪怕死去,他们也无法得到解脱。 “是恶魔盯上了你的灵魂,卡特先生,”勋爵说。 上帝用六天创造了世界。他按照自己的模样造出了人类:男人和女人。“去吧,”上帝说,“去劳作,去生育。整个世界都应为你们所掌控,你们是一切的主宰。” 上帝让他的天使向人类表示尊敬。其中一位大天使并不能理解:人类,会腐朽的,稍纵即逝的生命!不。他不能理解。反旗被举起了,叛军被镇压后大天使堕落成了路西法,一路跌到永远燃烧烈焰的深渊 -- 在痛苦和不甘之中路西法造出了另外一个产物:没有灵魂,却有着强大的力量;没有善恶,却具有最为美貌的外表。 他造出了人鱼。邪恶的,冷酷的,迷惑人心的,毁灭一切的。而人鱼将永远地渴望人类的灵魂:渴望将之迷惑,将之俘虏,将之撕碎,将之拖进无尽黑暗的痛苦深渊。路西法挖出自己的心脏丢弃在最深的海中,在深渊中,一棵巨大的珊瑚树从心脏中生长出来。血从中流出,胚胎被孕育着,像是薄膜泡沫一样在卵泡之中生长。 而他们一诞生,便会投入毁灭,杀戮与死亡中。 “趁你还没有陷得太深,”勋爵说,“现在还不算晚。” “他们一旦抓住你,就永不会再给你自由。” “你到底在说什么...“克里斯皱眉。惊雷暴雨之中一瞬间闪电劈下,悚然照亮了整个昏暗房间:壁画之上无数条人鱼在游动着,修长若无骨的尾上鳞片闪烁幽光,一瞬间房间内亮如白昼。最中央是一张莎乐美的画像:苍白的女人,手中托着银托盘,盛着她死去爱人冰冷的头颅。 「我要吻你的嘴,约翰,让我吻你的嘴。」 「在水牢之中,我听见你的声音;你的面容是冷峻,唇是珊瑚一样的红。我看清楚了你的身体,你的黑发,你的珊瑚一样的嘴。」 「你是一缕银色的月光,一幅银色的肖像;你的肉体像纤细的象牙雕像一般冰凉。不要拒绝我,不要拒绝我。看着我,看着我。不要移开你的视线:我渴求你,我单纯地渴求你。」 「我要得到你,约翰。我要得到你。我要吻你的嘴,约翰,让我吻你的嘴。让我用牙齿咬你,让我像咬着水果一样吻你的嘴。」 「让我吻你的嘴,约翰。」 血线刺目而下,落下的是一个摄人心魄的吻。 「...你属于我,约翰。你终于属于我了。」 狩猎场小屋。 克里斯正在看信。他让奥古斯汀帮他查了查勋爵的底细,对方虽然忙着和土匪头子在各种阴暗小巷子,臭水沟,脏乱河边,地窖等等地方私下刺激幽会,但还是抽空给他稍回了消息: “他有一个朋友,”小子爵说,“死得很惨。听说头不见了?” “具体是什么意外也查不出来,”奥古斯汀给他这样写道,“那条人鱼是送给伯爵夫人的礼物,当作展品给很多人都看过了。后来出了意外,就再没消息传出来了;听说是病死,谁知道呢。” 克里斯把信折起来,放到一边。自从离开布莱尔勋爵的住处后,他心里就总有些不安:对方只对他说了那些没头没尾的话,没怎么为难他,但也没透露到底还有谁在背后操纵这件事:如果只是勋爵一个人的力量,他不可能在对克里斯的事情了如指掌的同时,还能派人去小镇刺杀他;现在回到了伦敦,还能烧他的房子。 到底还有谁? 克里斯开始觉得,第一次来刺杀他的水手,也不是那个当初被他拔牙的倒霉鬼派来的;对方虽然愚蠢,但胆子也不至于这么大。至于布莱尔勋爵说的那些诅咒,克里斯觉得对方只是在吓唬他。 他不相信。匣子也好,人鱼也好;他想要的东西,就绝不会让他人夺走。 思考之间,克里斯有些头痛。突然之间,‘啪’‘啪’的响声很突兀地响起来,是塞缪尔在他旁边床上拍碎贝壳。青年稍微抬眼看了一眼,人鱼本来送到嘴边的手爪于是停顿了一下 -- 然后他瞥了克里斯一眼,似乎是在判断他的人类到底想不想吃。 克里斯有点啼笑皆非。他读信读得无聊,想找点别的事情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居然在床边瞥见一本:这本书的封面被撕坏了,和半个破掉的枕头混杂在一起,里面填充的羽毛絮成了一堆。克里斯顺手抄起来,开始翻着看。 “给你念书听,好不好?”克里斯道,随手翻过去几页,找他见过的菜肴,“唔...鸽子派,”他饶有兴趣,“这个你应该喜欢。大概就是一个派饼,面饼皮很香,底部挖洞掏空,放鸽子和鸡 -- ‘鸡’,塞缪尔捕捉到这个词。他吃过鸡。人类在海上的船有时候会养家禽和山羊,是些奇怪的食物,味道尝起来像是海鸟。 “狩猎季会有这个,“克里斯翻过去一页,“拔掉羽毛,用热水洗净,抹上油汤和烤肉油,再和其他烤肉放在一起烤...” 人鱼听得入神,咆哮一声,开始用牙咬东西:他怀里用爪子抓着一只很大的公鹿头:那是某次克里斯狩猎中获得的猎物,塞缪尔昨天才从墙上暴力扯下来。他正在狠狠啃咬着公鹿头上一只很雄美的角,那只猎物被填充的眼睛呆呆张开着,死不瞑目。 “饿了?”克里斯问了一声,“这个给你吃。” 一碟奶油饼干放在床旁边,搁着加了很多奶的红茶,还有一点柠檬切片。他把柠檬片拿过来,用手肘枕着,伸手过去;人鱼谨慎地先嗅了嗅,然后很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好吃的,”青年一本正经,“特意给你的。” 塞缪尔一听这句话,于是立刻就张嘴了:接下来他被酸得直接皱起了眉,英俊的脸成了一个凶狠的表情,獠牙都不自然地露出来了 -- 始作俑者已经笑得别过身去,还捶了几下床。 人鱼正要发脾气,下一刻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是甜的,奶油很重,是他没尝过的味道。 克里斯抿了一口红茶,闷声笑起来;塞缪尔一口把饼干吞下去,猛地凑上来要吃他的杯子;克里斯立刻把茶杯挪远,免得茶从里面洒出来:“我错了,我错了...洒出来了!” 两人玩闹之间,克里斯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下一刻擦过了他的脸颊:冰凉的,柔软的。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克里斯猛地一把推开了对方。 他的心脏在胸腔之中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克里斯反应太大了。人鱼还以为人类仍然在跟他戏闹,甚至跃跃欲试,还想扑上来再咬他一口。 “别碰我!” 克里斯直接一肘把两人间隔开。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抗拒姿态:塞缪尔现在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但这个信息让他不能理解。 “别碰我...现在别。” 他心跳太快。刚才人鱼离他太近了,克里斯甚至能闻到他脖颈间那种潮湿异香:那气息引诱出一种隐蔽的滚烫快意,悄然弥漫而上后颈,在喉间成倍地放大,甚至让他像是喝了酒一样地微醺。虽然不是第一次,但这种气息开始日益让克里斯身上发软 -- 尤其是当对方的强壮身躯俯在自己之上的时候。 人鱼挨了一肘,有点发愣,耳鳍扇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显然很疑惑。 他们刚刚明明是在玩闹。难道是人类把他的行为理解成了攻击吗? 克里斯已经很快地下了床,几乎逃跑似地抓了一件外套。塞缪尔显然是想做出点弥补:但他只要稍稍一动,人类就像是被追赶的游鱼一样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别过来!你...你别动。”克里斯紧张道,扣扣子的手甚至微微发抖起来;他心跳很快,思维却滞住了,手足无措;他现在只想离开这个房间,越快越好。 人鱼把他的反应理解成了害怕。是因为他刚刚露出的獠牙? 塞缪尔背后的鱼鳍刺往下垂了一些;他把上身俯下一点,还收起了獠牙,喉管里发出一种试探性的低低声;但这都没有用。克里斯现在没有注意力分给他:在上衬扣好一个扣子的时候,他径直就往门口冲去;最后出门的时候青年甚至被绊了一下,但他都来不及检查自己掉了什么,就很快逃走了。 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塞缪尔一定会在克里斯出门之前,就把他的人类直接扑倒在地上 -- 他的人类逃得并不快,很好扑倒,要小心的是不能用太大力气,只让他不能逃跑的力气就可以了;然后他会给他展示自己收起来的獠牙和垂下去的背刺,告诉他,恐惧是没有必要的;这不是攻击,也不是捕猎,他并不打算弄死他。 但塞缪尔这次反应太慢了。又或者说,属于人鱼的敏锐直觉让他不要这样做:他很快察觉到人类的心跳急促加快了,就像是被吓得缩回沙堆里胆小的花园鳗 -- 那种沙地里细长的生物会被他鱼尾无意撩起的沙尘给直接吓死,人鱼不能确定他的人类是不是也会这样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