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节 水牢 【他想要他。】
如果要讲述一个悲剧故事,最高明的描写手法应该是温柔而充满爱意的;最美丽的人物,最动人的感情,向往未来的憧憬,然后在某一个时刻戛然而止。同样,一个喜剧故事的开头则应该是悲惨的:污浊,疼痛和愤怒,一切都笼罩在那条货船上,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在那一池散发着臭气的污浊死水之中。 “… …杰克先生。你想给我看什么?” 这是一个青年的声音;温和愉快,但透着不可忽视的命令语调。货船的老船长在前面带路,而青年在黑暗船舱外谨慎止步,似乎是敏感地嗅到了危险。 “是的,是…,卡特先生…” “…是海里的…” “海里的野兽…” “人鱼,是真的人鱼… …” “请您来…看看,来看看… …” 船舱里是一片闷热的黑,夹杂船长和水手带着蹩脚口音的窃窃私语:他们不约而同压低了嗓音,似乎生怕会吵醒了什么东西一样。 青年的眼睛深处是冷调的蓝绿色,而粉饰的外表却是彬彬有礼的:他微笑了,然而任何一个熟知他脾性的人——都会为这个微笑而感到十分不安。 “你捕到了一只野兽?”青年轻声问道。 “是的,是的,卡特先生,”那船长殷勤道,“绝对罕见的东西,又活泼又漂亮,您一定喜欢… …” 青年只看了一眼光线昏暗的船舱,便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船上身上。 “我以为你知道,船长,”他说,“我花钱雇你,是为了烟草,丝绸和香料。” 后面的一句话,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冷酷严厉了,像一个真正精明而刻薄的商人。 一阵沉默。向来宽容的雇主的指责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想要蒙混过关的船长只愣在原地,半刻才绞尽脑汁,设法说出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 “您…您的货物受潮了,卡特先生,”那船长辩白道,“您知道我一直在忠诚地为您父亲…为您服务,这一次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失误… 先生…” “一个失误?” 青年冷冷重复一遍。 “杰罗,”他慢慢道,“看着我。我看上去是一个傻瓜吗?” 船长一阵语塞。 “我对你的野兽没有兴趣。现在告诉我… …我剩下的货物在哪里?” 最后一句话,他加上了重音。几个在他们身侧的水手都停下了动作,而船长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严苛,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以为这个青年是个好糊弄的雇主——一个年轻,没有主见和经验的代理人;过去两年,对方对他的缺斤少两完全是不管不问,杰罗船长再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在这个毫无预兆的时候——如此毫不留情地发难。 “你是个酒鬼,赌棍,好色的混账,杰罗船长。”青年冷冷道,“你在赌桌上输掉了我授权给你的货物。你被解雇了。” 而船长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 “…卡…卡…卡特先生!”船长只懵了,说话甚至结结巴巴起来,“不,不…我为您父亲工作!我一直为您父亲服务了整整五年!卡特先生!” “他雇佣你就像雇佣一只偷东西的臭虫,”青年嘲讽道,“大不列颠正义的法律让我可以合法绞死你,杰罗船长。庆幸我看在父亲的份上,让你今后仍然能在贫穷中愉快地生活吧,我的朋友。” 船长还没来得及说话,青年直接转身离开。 “去船舱搜,”青年头也不回,冷声吩咐身边手下,“把一切不属于杰罗船长的东西都带走。” “不,不不!卡特先生!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请在给我一次出海的机会…!” 船长一边嚷嚷一边急忙追上去,众水手也根本拦不住要进船舱搜查的人;一时间,吵吵嚷嚷,粗俗的叫骂声——腐烂的臭味,鱼腥和烂皮革,还有一股潮湿的闷气————充满了整个狭小闷热的船舱。 那船舱里藏着一口肮脏的水池。 在漆黑的水池里,在深处的窒息之中——只囚禁着一只痛苦而暴怒的野兽。 死水一样的水池旁边,悬挂着好几根手腕粗细的铁链,随着船支的摇晃互相碰撞,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 有几个人上前去查看,只俯下身去—— 而在水池之中悚然睁开的 —— 是一双金色的,瞳孔竖立的 —— 属于人鱼的眼睛。 那人跌跌撞撞向后,船舱里随从的惊恐叫声只骤然响起。 “卡特先生——-!” 故事的开头,还要从一个难得阳光灿烂的日子说起。 码头一片喧嚣。水手们兴高采烈大声吆喝着,忙前忙后卸货,满是活力。穿着朴素的人们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航行了好几个月,他们终于带着满载的货物靠岸了。光是想着之后荷包里响叮当的金币银币,船员们就止不住的兴奋。 在来来往往忙碌的水手,小贩,登记官员和妓女中,有一众随从跟着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若说他是劳动者,那他的衣着也太好了些;若说他是个贵族,但任何一个上流社会的成员都能轻易地分辨出他身上格格不入的地方:浆洗过的上好的白衬衣,利落干净的小马甲,笔直西裤——而下面却穿着一双陈旧沾着泥土的短靴。 总之,他看上去应该是来自富裕的家庭,但总有那么一丝叫人忽视不了的不协调 —— 无论是他的气质还是鞋子上的泥土,又或者是他一双脱线了的手套。克里斯多夫·卡特,包括他的父亲——按照上层社会的说法,都是根本不应该被上流阶级接纳的可笑蹩脚的低等人。 原因实在太简单:他们这一家-卡特一家-是棉花商人起家。克里斯的父亲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终于在赚足了足够的钱财后,迎娶了法国古老高贵,但近年来逐渐衰败的奥克斯特家族的二小姐。老卡特从此便觉得自己是上流人了。被人暗地里说成人傻钱多的他拼命巴结着贵族,指望着能和他们平起平坐——然而,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贵族们乐意花他的钱,暗地却讥笑嘲讽,就连普通人在巴结奉承他们的时候也有时透露出不屑来。毕竟,商人-还是棉花商人-可不是什么让人尊敬的职业。 小克里斯今年刚满二十二,接代他年老还四处寻欢的父亲老卡特主管货物收购已经两年。而现在,在他旁边献殷勤的正是这艘玛丽号货船的船长,杰罗先生。 “……从印度运来的好几箱子贵重香料,还有上好的烟草丝绸……当然,棉花的收量比去年足足多了一百箱!都是上好的细棉,上好的……” 年轻人仔细听着,频频点头;他的父亲老卡特在他的长子 —— 克里斯的大哥 —— 过世之后,身体就不大好了;但这也极有可能是他一直以来都不间断地寻欢作乐的缘故。克里斯两年前从南美殖民地回到伦敦,正逐步一点一点全盘接手;大体上,他干的都是平平稳稳,不出差错也没什么苛责;几个船长了解他温和性格后也颇有些放纵,暗地里没少偷刮钱财。其中胆子最大的就是杰罗:但他是个对自己很有自信的人,认为可以轻易地蒙混过去这个年轻的小雇主——就像是他之前几年里做的那样。 “棉花都是精挑过的,绝对卖个好价!已经卸货了,正让他们都运到您的工厂里… …” “好的。”青年点头,“非常好。剩下的那些货物呢?” 船长只凑进了些,突然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 “卡特先生,除了那些香料…我们还抓到另外一个东西!” 船舱最里面的门被‘哐当’一声打开。门上好几把锁在晃荡,链条随着船的摇摆。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这可是个好货,先生!”船长煽动道,“这是海怪…深海里的怪物…人鱼!您可以拔了它的牙齿做项链,或者用它的眼睛来照明… …” 门刚被打开,一股混合鱼腐臭味,皮革烂味和潮湿闷气顿时扑面而来。 青年立即捂住口鼻,向后退了一步。 “来,来来!请,先生… …” ... ... “… …杰克先生。你想给我看什么?” ... ... “卡特先生——-!” ... ... 光线暗淡的船舱里,只藏着一个肮脏的水池。 而水里有东西。 第一眼————那分明是个人。 它的上身是一具赤裸的男性胴体——肌肉虬结,被锁链牢牢捆绑,血迹斑斑;而它的下身——是一条几乎两,三米长的,有力而修长的鱼尾。 就在随从上前查看时,那东西骤然地从水里一挣而起,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嘶吼——就连克里斯都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而人鱼被铁链束缚了动作,只狼狈跌回水里,仍在暴怒挣扎。 两条铁链横穿过它的锁骨。捆绑的非常紧实的链条在它的鱼尾和胸口留下道道血痕,并且由于阻塞了血液流动,出现了大块肿块和瘤子; 鱼尾的鳞片光泽暗淡,有的脱落了,露出粉红色甚至发炎腐烂的紫色皮肉。 这简直是个梦魇:肮脏的水池里,一团在逐渐腐烂的死肉。 “先生…?” 没人敢说话;他们甚至都畏缩地后退了。 而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青年的头顶。 克里斯颤抖着向前走了一步,而胸腔里的那颗东西不寻常的砰砰跳起来——一种来自本能的颤栗征服了他。克里斯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知道他想要往前走——走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能看见那野兽的双眼为止。 也许还不止。 也许远远不止。 鱼尾卷动铁链,水池里冒出了几缕新鲜的血。 船舱外,人声嘈杂;而船舱里闷热湿臭,安静的像个肮脏的囚室。 而在那一刻,那双金色的兽瞳锁定了他,如同死亡的深渊——如此美丽,却毫无人类的感情:冷,暴怒,而亮得吓人。 那人鱼发出一声哑声的威胁。 本能的恐惧从未如此强烈过。而这种恐惧几乎被错认成了渴望————它升腾起来,在不知道是那处地方肆意开来,点起一阵战栗的酥麻。 他想要他。 这样的想法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丝丝缕缕点燃了更多隐藏在理智之下的东西;而青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克里斯咽下一口唾沫。 “把他带到我的庄园。”青年低声道,“他是我的了。” 莱恩是个好管闲事,又经常偷懒的管家,可是今天他却帮前忙后跑了一天。克里斯 —— 卡特先生的儿子 —— 在外游荡一年,今天却出乎意料叫人打扫了小镇上的花园小别墅,并且当天就住了进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口沉重的大箱子。帮佣们好奇的很,没规矩地四处偷瞄,在打扫完长久不住人的房子后都被克里斯赶了出去。正是盛夏,天还没黑透,一群人骂骂咧咧的去了镇子上破烂的小酒馆。 阴暗的地下室,青年拿着斧头,直接劈开了钉在箱子上的木板。 鱼尾和锁骨上的铁链哗啦作响。那箱子里的东西只骤然发出一声威胁的嘶叫,露出他全部的森白尖牙。 折腾了一路,并且早就重伤——就算是这只凶猛的野兽也感到无力和虚弱。它伤痕交错的手臂被横绑在背后,滑腻鱼尾蜷缩起来,却仍然试图挣脱铁链。 “嘿,嘿,伙计… …”青年安抚道,“放松点。放松点好吗?” 回应他的是一声威胁般的低吼。 克里斯放下了斧头,有点头疼。 这只野兽虚弱而极度饥饿。在船上身受重伤的大半个月里,水手们也只给它投喂了少量腐臭鱼肉而已。 人鱼仍然在箱子里试图挣扎。克里斯决定不贸然靠近,只从一旁的食盆里抓了一块鱼肉来。 “我解开你,你会杀了我的,朋友。”青年试图把食物绑在杆子上再喂给对方,谨慎远远躲开那些尖牙利齿,“你应该先吃点东西。” 这只野兽十分饥饿。但它更为愤怒——只是一个猛地挣扎,木杆直接就被咬断了,在他利齿之间‘咯吱咯吱’的响。 “等等——别吞,别吞下去——” 人鱼再一猛地摆头,那节木杆就从青年手里被猛地扯出去了。 克里斯有点手忙脚乱。好在对方对木头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泄愤似的一节一节咬碎了,像是在生啖血肉一般。 “好吧,”青年道,“好吧,好吧… …不吃东西,你会死在我的地窖里。” 人鱼没有听懂。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在听。 第二天早上,克里斯费了老大的劲才给这条人鱼上了一针麻醉剂,他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换上墙上挂着的一件污渍斑斑的旧大衣。 床头,酒精,纱布,剪刀开水一应俱全。这些东西都是临时借的。克里斯虽然看上去像是个纨绔子弟,但从年轻时候就独自在南美殖民地打拼,这些处理伤口的活多少还是会干一些的。 拆开人鱼身上的铁链时,他十分小心,尽量不碰到之前被勒出的血痕。初步检查下来,青年发现他带回来的野兽情况并不好:尾部左侧有一个巨大的肿块,摸起来像是骨痂;鳞片脱落泛白,散发出腐烂味,看上去简直伤痕累累。 “看来你吃了不少苦。”克里斯自言自语道。 好不容易给所有外伤做了初步的消毒,摘除了腐烂半脱落的鳞片,清理伤口了脓液和坏死的组织后,克里斯看着人鱼锁骨处被铁链横穿的腐烂伤口发愁起来。 尾部的骨痂他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顾及,可是这个伤口再不处理就会感染并且致命。实际上——克里斯对这野兽惊人的生命力十分惊叹:要知道,老天——这伤口看上去已经有一个多月了。铁链已经被他小心翼翼地拔出来了,而现在伤口在缓慢渗血。克里斯头疼地想了半天,取了纱布准备先消毒试试。而他的纱布刚沾到创面,床板上的人鱼忽然痉挛地甩动了一下尾巴。 “...!" 克里斯吓了一跳 —— 实际上,他抓起麻醉剂就给了对方一针。人鱼在昏迷中愤怒低吼了一声,被细碎鳞片覆盖的眼睑微微颤动,慢慢地——慢慢地,这野兽才喉头咕噜咕噜渐渐安静下来。 青年咽了一口唾沫,一阵后怕。 这可真是自找麻烦。 唉。 克里斯顺手抓了块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接着继续。消毒,切除腐肉再细致地在创面撒上药粉,最后他轻手轻脚地摸出一个小箱子里的鱼肠线,尽量快给它缝合,并且努力忽视心底涌上来的不适感。 “撑过去,伙计。”他轻声说着,利落剪短了最后一针多出来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