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回忆/归家/进爵/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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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视线摇摇晃晃得厉害,呼吸被掠夺的急促让程景仪渐渐失了力气,在被放开时只能倒在桌子上喘息,脸颊漫上一层浓重的绯色。 君无泪眸色暗沉,指腹轻轻揉弄他的嘴唇,语气似是淡然:“好了,这就是代价。” “仅此而已?”程景仪低喘着抬眸看向君无泪,他心头充盈着被轻易放过的讶异与复杂。 君无泪低笑了一声,笑声中却是自己才知晓的苦涩:“我更喜欢你情我愿。” 他将程景仪从桌上拉起,意味深长道:“京中骚乱初平,几位小皇子皇孙逃出去了,朕已派兵去追。卿身中剧毒乃前皇室所为,不妨待在将军府多陪陪家中老小,朕会派兵保护的。” “……好。”程景仪轻轻挣脱君无泪的手掌,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转身走向寝宫门口。推门而出时,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君无泪飞快偏开头,仿佛之前没有一眨不眨看着自己。 程景仪无声舒出一口气,没再回头地推开了门。他一路畅通无阻走到院子里,踏上早已备好的马车,一路安然无话。 皇宫书房,得到程景仪回到府邸,自己的近卫军按照原计划将程府重重围住,只留下正门处,允许程府每日差遣几个下人外出采买后,君无泪默不作声地摆了摆手。 “属下告退。”黑衣首座把熬制好的解药放在桌子上,低着头退出了书房。他走到屋檐下,瞧着灰暗的天空和坠落的细雨,回眸瞧了一眼不远处的窗棂,那隐隐约约的身影,无声一叹。 屋内的君无泪静静看着雨景,目光空茫涣散,久久没有出声。 他仿佛回到了十五岁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皇室禁卫军闯进自己家里。从本朝初立便存在的偌大家族一夜覆灭,罪名是通敌叛国。父亲的心腹耗尽艰险救出自己,被屡屡追击,多少人为自己这根君家独苗而亡。 直到一起长大的书童拿走信物,用易容术制造一场火灾,尸体落在坑洞里,才结束了被追杀的历程。从此以后,自己身边故旧凋零,再无亲友。流浪去母族所在的苗国途中,自己往往会想到意气风发的故友,也会在旅人口中听说程家少将军年少入军营,年纪轻轻便屡建奇功。 某种源于情窦初开时的执念旖思,随着远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令人敬佩向往,渐渐根深蒂固。在自己冒险入巫蛊洞历练,就为了那本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奇绝功法,接受千万蛊虫啃噬炼体的时候,那是坚持活下来的信念之一,仅次于全家的血海深仇。 “不论如何…”君无泪突然笑了,他回过头,拿起那瓶第二次解毒的药,低语道:“我都想你活下来。”内力酝酿在胸中,君无泪加大了声音:“朕要去程府,备马车。” 门外很快传来应答声,是今晚值守的暗卫:“是。” 时间回到之前,程府—— “祖母。”程景仪披上一件备在车里的高领狐裘,掀开车帘下车快步进了院子,立即给程家老夫人请安。 程家老夫人上上下下地端详着孙儿,连连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她忽然声音一顿,抚着他肩的指尖猛然一颤。 “…好。”没等程景仪发觉不对,程家老夫人已接下话。但她移开视线,抚了一下孙女的头,半句话没提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也没有提现在程府几近于被圈禁的近况,只道:“不是惦记你哥吗,不说话?” 程家小小姐双眸早已噙着点滴泪光,神情却是欢欣的:“哥!太好了,你没事!” 程景仪对幼妹安抚一笑:“别担心。”他根本没有说出自己中毒命不长久的事实,一方面是还有希望,一方面是不想家人担忧,只看向老夫人,和软了声音笑道:“祖母,我饿了。” “还用你说,你进门,我就让厨房做菜了。”老夫人收回手,无意识摸了摸靠在座旁的拐杖,面上浮现几分疲倦和悲哀。 程景仪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后脑勺:“小妹,天冷,你早点回去休息。”说着,他给陪在一边的两个侍女使了个眼色,在她们的陪伴下,年幼的女童走出了门。 “您别担心,我没事的。”屋内只有祖孙两人,在祖母深切的目光中,程景仪努力稳住声音。 程家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真没事?”她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视线始终避开孙儿的脸,视线定在裸露在昏暗烛光下的腕部:“那你脖子上围那么紧作甚?” 程景仪明显僵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跟着看向手腕,那里有几道红斑。 室内静寂了一瞬,程景仪状若无事地拢了拢微凉的袖口,转身道:“真没事,天色已晚,您好好休息吧。” 程家老夫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瞧着孙儿的背影,幽然喟叹道:“罢了,你回去沐浴用膳,好好睡一觉吧。” “老夫人!将军!”就在这一刻,外头传来仓惶的脚步声,程家管家急促敲门:“陛下亲临!” 程家老夫人的脸色一下沉了,程景仪眉梢微挑,回眸扶住祖母,声音倒还平静:“全家接驾!” “不必。”熟悉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在火把围绕的红光中,是君无泪的声音。 程景仪推开门,并不意外地看向管家被暗卫们快速挤到旁边跪着,自己貌似恭敬地低下头,准备行礼:“陛下。” “不必多礼。”君无泪上前一步,一只手扣住程景仪的肩膀,没让他跪下去。那一刻,四面八方的目光汇聚而来,君无泪似是想起什么,又迅速地松开了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平淡地解释道:“第二个疗程的解药,三日内服。”说着,君无泪和老人一下子明亮的目光对上了。 那双眼瞳看似精神不振、实则犀利精明,和过去对自己这个小辈的温和截然不同。 君无泪定了定神,面具下的唇勉力翘起,勾起极浅极淡的弧度:“程将军于旧朝固然有功,但守于边疆几度调任,令诸国外夷数十年无能犯边,对天下百姓实乃大功,不当如此身死。朕此来,便是此意,老夫人不必担忧。” 此言让程府跪在一边的下人心中一定,老夫人淡淡道了一句:“陛下厚爱,程家定不负皇恩浩荡。” “多谢陛下。”程景仪心中情绪微妙地道谢,从君无泪掌中接过解药。 君无泪转而将双手背在身后,跟来宣读圣旨的下属得到暗示,赶忙上前。 绵绵细雨里,他展开了新帝的旨意。 “朕说了,不必。”君无泪又一次重复,甚至加重了语气:“卿值得。” 加官进爵、安定人心之策,并不出程景仪的意外。可他瞧着短时间再次扶住自己的那双手臂,终是陷入了犹豫。这一眨眼的工夫,程景仪就被彻底扶了起来,膝盖再弯不下去。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程家老夫人杵着拐杖的手掌紧了紧,没有吭声。 低着头的宣旨官不敢去看,只加快了语速。他着实惊异于主君对飞雪将军的优待,这已不是对以往恩怨既往不咎的拉拢态度,反而是实打实的重视。就是不知道,这作态是真不计较的施恩,还是静水之下潜藏暗流的安抚。 “谢陛下。”听完宣读,程景仪接下了圣旨,也接下了新的封号“平仪公”。 其实,以他的功绩早已足以封公,只是旧朝末帝以他未及而立之年为由,在清算功劳时暂时推后,而这推后便是其心之明证,满朝文武无人再敢提。 “若陛下不急着回宫,我这里有些东西,或许于现今局势有利。”程景仪瞧着君无泪似乎准备转身的身影,嘴唇颤动一下,还是开口留人了。 他不惜说出一个隐秘:“这也是几位皇子给我下毒的缘由。” 君无泪脚步一顿,眼神陡然一厉,淡声道:“好。” “祖母,您先休息。”程景仪笑了一下,对着祖母缓声哄道。 程家老夫人深深看了程景仪一眼:“你决定就好。”她慢步走回房间,不忘记提点管家一句:“让厨房多做一些夜宵。” “你们也都下去。”君无泪对着暗卫们下了令,让他们跳上墙头,自己与程景仪并肩走向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院落。那是程景仪在家的住处,名为怡园。 程景仪做出抉择便不打算隐瞒,他把君无泪带入怡园,从自己的床头拧开了一个机关。 “你把东西藏在了密室?”君无泪床下方瞧着黑黝黝的地道,忍不住赞了一句:“这个机关很复杂嘛,我看一遍都记不得。” 程景仪莞尔一笑:“多谢夸奖。”他没急着下地道,反而拿出了解药:“陛下亲自过来,这解药应该有注意事项,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吧?”否则,只需要派人宣旨就行了。 “的确。”君无泪直言不讳:“我不想有人知晓这药的副作用,才会送你回程府。”他直视程景仪的眼睛,轻声说道:“你会失明整整半个月,而颉国近期有异动,他们最厉害的那个皇族供奉带一支刺客小组行迹不明。” 颉国就在苗疆旁边,好武成风且毫无底线,刺客游侠颇受重用,常遣人刺杀敌军重要将领。苗疆吃过几次亏,旧朝也为此损失过好几位老将军,直到修养身功、灵觉敏锐的程景仪被调过去当守城大将。可以说,颉国有多忌惮程景仪,就有多想杀了他。 程景仪沉默片刻,才道:“难怪你为我加官进爵,却没有撤走外面的守卫军。”圈禁忌惮是做给外人看的,目的是为了遮掩自己失明期,避免这个时候行动不便的自己,被外敌刺杀。 “你自己下去吧。”程景仪突然笑了,他脱去狐裘坐在床上,拔了瓶塞。祖母误会之下,说沐浴是给自己面子,但实际上自己并不需要。 君无泪微微一愣,程景仪又转移了话题:“这个机关很灵巧,有两条下去的通道,另外一条离这里很远。一旦开启的方法错了,此地就会自毁。” “另一条道路,只我一个与朝廷、与程家都无关的江湖好友知道。”程景仪弯起嘴角,笑意不达眼底:“我曾经告诉过他,等我死了,他可以取走。然后,他会交给第一个打入京都的起义军,彻底毁掉旧朝重立的人心基础。” 君无泪呼吸声凝滞,程景仪却是叹道:“我就说到这里,有些东西要亲眼看见才更震撼,而我不想再面对一次。”他想着最深处的那些墓碑,还有那个装满证据的木盒,阖眸躺上了床,将解药一饮而尽。 迟疑了一会儿,君无泪突然抬臂抖开被褥,盖在了不肯说话、不肯睁眼的程景仪身上。而后,他纵身滚入了床下的地道。 这一路,君无泪的心都很忐忑。要说有什么办法,能瓦解旧朝多年下来深入人心的正统性,莫过于皇室本身的龌龊行为。近些年能有这种可能的,只有一件。 抱着这个念头,他加快了步伐,直到看见昏暗地道尽头的光亮。那里是一座又一座的墓碑,静寂正如坟墓群所该有的样子。 “噗通!”君无泪的腿有些颤抖,他不自觉跪了下去,手指更是不自觉战栗,颤巍巍地触碰上最中心的那座坟墓—— “君氏 晓霁。” “程氏 景仪。” 墓碑上的刻字,是黑色的,带着鲜血凝固已久的味道。刻字本身不算工整,坑坑洼洼,是用手指抠出来的。 附近的墓碑也看得清清楚楚,全是君氏。从被五马分尸的祖父、父母亲,到被腰斩的兄长、姐姐,没少一个人。 少时,自己与程景仪打架切磋后,偶尔会吐槽的人和事,他记得清清楚楚,才能一一辨认。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君无泪的眼睛,再瞧不清面前场景。 他仿佛看见一个少年蹲在地上,将一块块不完整的尸骨拼凑起来,再一次次亲手葬下去。直到最重要的那个人、那座墓,他用指腹沾满他自己的血,一点点把名字抠上去,他自己的、他喜欢的那个人的。 “他死了,死很久很久了。”程景仪笑不出来的嘴角、强压泪意的眸子,与那句压抑着什么的话语,再次印现在面前、响荡在耳畔。 君无泪以最后的冷静,勉强自己打开墓碑前的木盒,目光直接凝固。那是一封又一封书信,是旧朝末帝的字迹,是他写给几个臣子的,也正是他们上书攻讦了君家。这些书信有的皱巴巴,有的烧了一半,但都是原版。 除此之外,还有那几位臣子的手书与血印画押,是他们回信的内容,和阴谋陷害君家的前因后果。正如君无泪所想,他那来自于苗国的母亲,作为苗国长公主的身份暴露了,正是这场阴谋的开始。这一切,来自于末帝忌惮君家功高震主的心态,也来自于君家愚忠盲信的立场。 这么多足以把旧朝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证据,可想而知程景仪顶了多大的风险。又在被发现后,是如何宁肯被入狱下毒等死,也不肯丢弃这段旧日情谊,仅仅为了那个从来不曾在一起过的竹马。 “呜…”君无泪戴着厚重的面具,跪在自己的墓碑前,霎时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