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风吹在人的脸上很清凉，带着潮湿感和大海特有的咸味。

    聚餐就在海边的露天餐厅大楼的平层，不远处就是一层一层扑涌翻腾的海浪，潮水把沙滩冲开的声音在平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爽舒适。

    身后室内还传来舞会雅致悦耳的音乐，那是易文辉其他的客人在里面进行别的活动。

    “怎么了？这些菜不喜欢吃吗？”易文辉突然发问。

    江昭从愣神中醒过来，忙摇摇头：“没有，我很喜欢……我只是在想课程上的事。”

    “出来吃饭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那些东西等到学校里再说。”易文辉露出笑容，“这是我们一家人第一次在一起为你庆祝生日，以往的日子你不在身边，作为父亲我感到遗憾，更觉得愧疚，没有尽到对你应尽的责任。但是从今天以后，你每个生日我们大家都会跟你一起度过。”

    这些话说得可谓是诚恳至极，况且江昭一直觉得自己和他互不亏欠，他能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将自己带回来，已经是最大的恩慈了。江昭喉咙滚了滚，说：“谢谢爸。”

    餐桌并不大，摆在灯光朦胧处，故意享受这样的风情，有几个人的身影微微融入黑暗里。江昭抬首间，总是不可避免地与暗处某位对上视线，那视线并不锋利，却像蛰伏在黑暗中的兽，一言不发地盯着你，等你一旦露出破绽，他就会扑上来给你致命一击。

    江昭像被针扎了一下，僵硬地偏开脸，不敢看那边。

    “江昭，你知道你妈是怎么死的吗？”

    这句冰冷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让他一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妈”这个字眼江昭一点也不熟悉，他从懂事到大都是由奶奶抚养的，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但不他就没有产生过思念的情愫。

    在他小学的时候老师总会布置一些例如以“我的爸爸妈妈”为题之类的作文，其他人都能好好地写出来，唯有他一个人脑中一片空白，最后还把题目改成了“我的奶奶”，为此老师还批评过他，责问他为什么要擅改主题。

    他也不知道，不明白为什么就他一个人与众不同，没有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连身体都是畸形的。他恨过他们，感到不解，困惑，还有痛苦，直到初中懂事了才开始释然。

    其实他见过自己的妈妈，只有一次，他没有告诉过奶奶。

    大概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江昭一直被一个陌生的大人缠着，他在学校外面等着江昭放学，然后还带他去很高级的饭馆吃饭，给他买零食，那时候家里贫穷，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江昭虽然常听奶奶教育，不要理陌生人，但是因为年纪实在太小，经不起诱惑，还是接受了男人给的几次好处，因此也觉得心虚，不敢告诉奶奶。

    后来那个男的莫名其妙又带了一个女人过来看他，江昭一直因为平白无故接受他的东西而感到心神不宁，这次想强硬地拒绝他们，没想到那个带来的女人一见到他神情就非常激动，哭着跑上来死死地抱住了江昭，还说自己是他的妈妈。

    那一刻江昭是茫然的，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愣在原地，然后也茫然地流下了泪水。他并不伤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落泪，也许是那个在心里痛恨又留恋多年的“妈妈”突然有了形象，于是所有复杂矛盾的情感也一并现形。

    但他后来冷静下来，重新又郑重强硬地拒绝了他们。

    他跟妈妈的关系仅此而已，吃过几次饭，那个陌生的“妈妈”一见到他就只会哭，手足无措，哭得肝肠寸断。这样想来，他和妈妈的确还有点像。

    那时候他想不通，妈妈就只会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示，如果真的关心他？那为什么不跟其他的小孩一样，从来不在他的生活里露面？

    这种事情他只有长大后才想明白，妈妈不是不在他的生活里露面，而是不要他了，把他丢弃了，至于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身体上的缺陷。

    易文辉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把他接回去，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还有更多复杂的原因，但是最开始见面时，他所说的“因为一些原因将他送走”，不难猜测他身体的缺陷在其中占比几分。

    可是易琰的话是什么意思？

    妈妈的死难道还会有什么隐情吗？

    从小学见过几面，江昭态度坚决地拒绝他们之后，妈妈和那个男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生活恢复到最初的样子。江昭只认为是她对自己残存的母爱已燃到了尽头，从此放弃沟通，离开了，可是现在仔细想一想，如果是她主动抛弃了自己，又为什么会寻过来呢？

    是怜悯？为了给自己心灵的不宁一丝安慰？那未免也太虚伪了。

    江昭猜想事情真相，可能是易文辉不顾她的意愿丢弃了自己，她心中还是不舍的，只不过这份情感没有那么强烈，至少没有强烈到战胜心中的厌恶，能为了爱意而阻止这种抛弃的行为。

    但这样的话易琰又为什么要跟他说那种话？

    ……还或许妈妈对他的爱要更强烈一些，因为得不到他的原谅，心中郁结，患上心病，最后郁郁而终？

    那样的话又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如果没有她的默认易文辉又怎么会不顾她的反对情绪？难道她在家里的地位就有那样无足轻重……

    江昭想到头疼，怎么也想不通，而且还有易琰的态度，易琰那种口气，怎么好像也不接受自己的妈妈？

    他明明是在家里长大的，怎么会跟自己的家人不和呢？

    “吃饱了吗？”

    江昭抬起头，易文辉满脸关怀地瞧着自己，这种关怀的态度看不出一丝作假。

    他点点头，突然感觉异常的疲惫，想去旁边吹吹风，清醒清醒，他放下筷子，对易文辉说：“爸，我去趟洗手间。”

    从卫生隔间出来，用凉水洗了把脸才离开。他本来要回到家人身边一起参加其他活动的，途中瞥见旁边的电梯，鬼使神差地下了楼，来到海边。

    脚下就是柔软的沙滩，离海水还有一段距离，却也被浪潮濡湿了。

    江昭找了块黑暗的角落，这里是高楼的背阴处，灯光被建筑遮挡，只留下一片阴影，却莫名让他觉得更有安全感。不远处是一些种植的观赏植物，安安静静的，被海风轻轻吹动。

    江昭烦乱的心绪也在海风温柔的吹拂下，渐渐消散了一些。

    他慢慢张开手臂，微仰着头，缓缓地在沙滩上踏步，感受着大海的气息。直到脚下突然一凉，他低头看去，原来已经踩到海水了，不过水很浅，海浪的余潮轻轻拍打着鞋面，把鞋子沾湿了。

    他蹲下身来，把鞋子解开了，赤足在沙滩上行走。雪白的足踩在沙子上分外刺目　。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正默默眺望着远处的海面，背后突然有细微的脚步声接近，轻到几乎被海浪的声音遮盖，不仔细听都无法察觉的到。

    夜晚的海面一片幽黑，辽阔到令人害怕。

    江昭回头，看到了熟悉的颀长身影，他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几乎与这块阴影融为一体。

    江昭心中一惊，下意识伸手往裤兜里摸，但是空无一物，他忘了带手机。

    他缓缓往后退，有些惊慌失措，目光紧盯着易琰，还差点被湿滑的沙子滑倒，踉跄了两步。易琰一言不发，不紧不慢地向他走近。

    江昭退到了海水里，水快没到他的膝盖，他不敢再后退了，只警惕地盯着靠近的身影。

    “易琰……”当易琰走到他面前，他想往旁边躲，却被易琰挡住了道，有些惊慌地喊了他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尾音发颤。

    易琰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江昭惊呼一声，然后天旋地转一般，身子倒在了水里，冰凉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包裹住他的呼吸，往他口腔里钻去。江昭拼命地挣扎，胸口被压制着，只能发出咕咕的水声，吐了好多个泡泡往顶上涌，就快要窒息的时候，一只手又把他捞了上来。

    他一边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氧气，一边声音发颤着喊叫：“……你放开我！你是有病吗？”

    易琰单膝着地，半跪在江昭身旁，一只手拽着他的领子，神情淡漠。江昭浑身已经湿透了，乌黑柔软的发沾在洁白的额上，睫毛也湿润，眼眶就这么被水一浸，就刺激得发红了，像经历了多大的凌辱似的。

    闻言，他淡淡地开口：“是啊，我是有病。”

    江昭咳嗽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恢复过来，看清了易琰神色冷淡的脸，他真的有这么恨自己吗？恨得随时随地只要有机会，都想置自己于死地。

    “我……”江昭艰难地开口，“我没想跟你抢任何东西……”

    易琰冷冷地说：“你的出现就让我感到恶心。”

    江昭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刺痛了一下，可他也没有办法呀，他今天才满十七岁，能改变什么？

    “我…我高考完就会想办法搬出去，不会再恶心你。”江昭认真地说。

    他白嫩的脸上全是水，被海风一吹睫毛都在轻颤，易琰没理他，突然微微俯下身，凑近他的脸，然后用手指撩开他的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静静地端详着，说：“你跟你妈确实长得很像，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你。”

    江昭微愣，旋即听懂了他说的“他”是指易文辉。既然提到了这里，江昭忍不住想发问，问他说：“你白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易琰突然用拇指触了触他的睫毛，才一碰到，江昭的眼睛就反射性地眨了眨，睫毛扫在指尖，痒痒的，易琰嘴角一弯，手往下滑捏住了他的下巴，漫不经心地说：“你说的是你妈的死因？”

    江昭一愣，胸中突然有一股气，忍不住脱口而出：“她难道不是你妈吗？”

    说完他就后悔了，心慌地看着易琰，恰好看进了他的眼里，易琰也不知道被触及了哪根逆鳞，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眼眸深不见底，江昭仿佛有预感一般，在易琰松开手之前，慌乱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又一次摔进水里之时拼命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但是并没有起到作用。

    易琰放低了姿态，双手把江昭往水里按，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冷血又认真，仿佛在做一件什么高尚的事情，只有脸上不可避免地溅到水滴，杀手在割开别人喉咙时脸上也是这样被溅到鲜血。

    他俯下身，对濒死的人说：“你妈从来就只把你一个人当儿子，死了也不会看别人一眼。”

    江昭拼命地想要抓住某些东西，但都失败了，最后他突然决定放弃了，就这样死了也好，他的人生本来就完了，早该完了，妈妈就不该生他下来。他恍惚地想，自己就要在自己的生日当天被亲弟弟杀死了，但是马上能看到奶奶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要质问妈妈，为什么生一个这样的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