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苏辛现在一点也不想听他袒露心声，无论如何都与其无关。

    他怎么对周誩是他的事，可周誩确实每一句都在骗他。没有一句实话，他都想不明白怎么能有人不断地说谎……不断地说谎？他没有羞耻心吗？

    “你走吧，我想要一点自己独处的时间。”苏辛说。

    视线望向窗外。

    周誩没有动，视线紧锁他。

    “我不想每时每刻都看到你！家里是你，在外面还是你，你这样让我厌烦。”

    周誩腾地站起来。“不要厌烦我。你会回来吧……会回吧？我、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几乎是夹着尾巴逃跑了。

    如果可以，苏辛真想舍弃这个房子。这他妈简直堪比工业废水污染了一条溪，烂得令人发指。曾经多遥望可以在这里创造出新生活，现在就有多厌恶。可惜这是他的房子……他妈结婚以前的老房子，后来被他重新装修，过户到苏辛的名下。

    凭什么因为一个小骗子，这房子就不能要了？

    苏辛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抽了好几根烟，上衣口袋里揣着处方眼药水。每次眼睛模模糊糊，他就会想起这个眼睛是周涵的，不是自己的——哪怕这个模糊的原因只是视网膜神经暂时被压迫所造成的。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

    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一扭头蒋银刚进自家小区，手里牵着个比他还小的小孩。

    和蒋银不一样，这小孩的眼底空无一物，无神的耷拉着眼皮，只是在听闻蒋银说话的时候，耳朵灵敏地动了动。

    “你们怎么在这里。”苏辛捻灭烟头，快步走去。

    “啊……是因为他要找你，我就是带他来找你。”蒋银说。

    “你自己来的？和槑槑说了吗？”苏辛问他，又看向小孩，伸手牵过他。

    小孩有些胆小，但是在接触到苏辛的手时，反手用力地握住，顺着他的力道依附过去，软软的手掌捏着苏辛的小臂。

    蒋银挠了挠头。“说了，我答应我哥送他过来后就马上回去了。哈哈哈哈……爸爸那我走了！”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了。

    小孩听到苏辛轻轻地叹了口气，瑟缩道：“老师，我给你造成麻烦了吗？”似是害怕苏辛责怪蒋银，又连忙补充道：“是我要银银哥哥带我来找你的。因为学校里的老师都说以后老师不会再来带我们了……老师也不要我……我们了吗？”

    蒋银去盲童学校去得比他这个不称职教师还勤。蒋银天生就是个有爱心的孩子，没事儿就喜欢去陪着小朋友们玩，和他们也混得熟。

    苏辛大约能想象到学校到底都传了些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不要你们。”苏辛摸了摸他的脸蛋，说：“过一段时间就回去了。”

    “但是老师们不让我们来找你，也不让我们和你接触。老师会不要我们……”小孩小声道：“不要我吗……”

    他是个孤儿，是苏辛带进学校的。

    “怎么会不要你呢。我肯定会负责你直到长大的啊。”苏辛把人抱在怀里。

    小孩整个身体坐在他单只手臂上，双手软软地环在他的脖颈，一大一小的两个脑袋贴着，很是温馨。

    直到家门被猝不及防地打开，周誩喜出望外的神色僵在脸上——

    “这是谁……”

    小孩虽然看不见，但是能感受到面前之人不善的威压。他有些紧张地凑近了苏辛的脖颈，小脸贴在上面，不敢面对现在的场面。

    苏辛冷冷地推开挡在门口的障碍物，说：“私生子。”

    周誩一踉跄，摔在门上，听到他这话，勃然大怒。“你他妈什么时候有私生子的！你和谁生的，你和孙玥生的？还是你在外面有别的什么女人？”

    苏辛把小孩放在沙发上，回他：“关你屁事。”

    “……”小孩几时见过老师对旁人这么不客气，眼前熟悉的老师好像也不那么熟悉了，手上却是害怕得更不愿意松开。只有碰触这温热的体温，还有老师耐心的轻抚，他才能感受到一些安定。

    好不容易把小孩安抚下来，让他先在沙发上坐着。自己转身去了卧室换了身家居服——实际上是想换个空间把周誩这个好像快要自爆的火药桶解决了，可直到他扣上最后一枚睡衣扣子，那个火药桶都没有跟进来。

    苏辛想到小孩还坐在外边，脸色一变，急匆匆地冲出去。

    却见周誩装模作样地蹲在沙发前，和小孩说着什么，把人逗得咯咯直笑，这会儿已经哄得小孩打开内心，喊他“哥哥”了。

    苏辛眼不见为净，走进厨房。周誩一见他进去，跟着进去，双手不由分说地环上他的腰，将脸埋在肩胛骨，嗅着味道似的动了动鼻子。

    “你离他远一点。”苏辛挣了一下。

    “是你把人带回来的。你如果不让我靠近，就不应该把人带回来。”周誩顿了顿，说：“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你家？蒋槑也住过你这儿对吧……你们一起睡的？客房没整理，你们是不是一起睡的？”

    虽然语气没有刚刚那么冲了，但苏辛就是不想被他这么追究质问。他想不明白周誩有什么立场这么做。

    “与你无关。”

    以为周誩会爆炸，但他却是松开了苏辛，把他轻轻往厨房外带，说：“你去陪他，我也不知道失明的小孩该怎么相处，你比我了解。我来做饭。”

    苏辛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锅碗瓢盆。

    周誩难得像个正常人，笑着道：“我厨艺真的进步了，我有去外面私厨学的。我刚问了那小孩的口味，我会做的符合你们味蕾的。”

    苏辛离开得干脆，听到他说：“你给我点时间，我改。”

    一晚上，苏辛以一个观察者的角度审视着周誩。也许周誩就是有这样的天赋，在任何人的面前，他总是风度翩翩，人模人样，没有半分背地里威胁苏辛的那股劲儿。分明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孩，却能把小孩照顾得无微不至。

    连身为“爸爸”的苏辛对待蒋银都没有他细致。

    他为小孩把鱼刺挑出来后，放进小孩的汤匙里，然后让小孩挖着吃。

    小孩虽然看不见，但是周誩始终保持着和善的笑意。苏辛不由地有些怀疑，他这样子该不会是表现给自己看的吧……

    这份狐疑持续到了睡前。

    苏辛想着该怎么把周誩赶到沙发上睡，洗完澡出来就见周誩已经抱着自己的被子到了沙发安居。见苏辛愣然的视线，腼腆地笑了笑，就像曾经数次向苏辛讨好撒娇那样。

    把苏辛好不容易冷硬起来的心搅得一团乱。

    躺到床上，他给小孩掖了掖被子，轻拍着哄人入睡。

    小孩眨着茫茫困意的眼睛，问：“那个哥哥是老师的……爱人吗？”

    “谁告诉你的？”苏辛皱眉。第一反应是周誩在小孩面前胡说八道了。

    小孩蹭了蹭枕头，把身体凑近苏辛的方向。“不是谁说的。因为学校的老师们都这么说，苏老师的爱人把所有事情搞得一团乱，所以苏老师不能回来学校……包括那些小朋友的家长也是这样……可是老师明明什么都没干呀，而且……那个哥哥看起来也很好……除了……”他停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你们不要吵架了……我想要老师回来学校……虽然这样也能见到老师，但是我更想在学校和老师一起……我想要老师回来教我……”

    隔天一早，苏辛就把小孩送回学校。

    见小孩懵懵懂懂还没睡醒的样子，他索性把人抱在怀里，放到后座上平躺，好多谋取一些睡眠时间。

    到了学校才把人叫醒。

    老校长一见苏辛先是两眼泪汪汪，后来扫到怀里的小孩，脸色煞白，嘴里喊着：“哎哟我的乖乖耶——下次可不能这么乱跑了。”把小孩接了过来。

    小孩从一个怀抱骤然来到另一个怀抱，忽然就醒来了。先是伸手捏了捏老校长的脸，随后像是认清了他脸上的褶皱，笑着说道：“校长好！”

    “乖乖醒了啊乖乖？下次可不许乱跑了，吓死我们这些老师了！”

    现在临近上课时间，老校长喊了下节课的老师把小孩带去教室以后，才和苏辛说上话。聊了一下近期的事情。

    发生在苏辛身上的事，可周围一圈的人都在为他而担心，老校长虽然忧虑，却也没直接点破，可以说是给苏辛留了充分的颜面。虽然苏辛现在也不知道，他的颜面值得几斤几两了。

    “小苏啊，你要不回来上课吧？”老校长说道。

    苏辛愣了一下。“校长，我知道校方这边好不容易把事情平息下来，我不希望因为我故态复萌。其实我也想了很久，要不我还是离职吧……”

    “别啊别啊，苏老师！”校长急道，转而叹了口气，说：“学校缺人手你是知道的。我上次也说过现在的新老师都不好招……而且像苏老师你这样一心奉献在盲人事业的更是少之又少。可能是你的家庭使然吧，我觉得能像苏老师这么安定的人才已经不多了。未来你应该也会一直选择在这条道路上前行吧……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学校要失去这么一个好教师呢。你也知道，我们近来准备和社会机构联合进行成人教育，现在更是尤缺人手的时候，如果苏老师你能加入这个计划的团队就再好不过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希望能听听令堂的意见……”

    老校长不愧是老江湖，舌灿莲花，滔滔不绝，只要苏辛有一丝后退婉拒之意，就用更强势的劝说狂轰乱炸。

    总之，苏辛是被说动了。

    他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合着今年都快过完了，他上班的时间却寥寥可数。

    老校长的话就像一拳又一拳地直击他的软肋。眼见着自己所为的事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而自己可以为之出一份力。

    他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糟心感情而耽误了事业？

    两个本就不该一概而论。

    老校长借着下棋的由头把人留下，精明的目光落在苏辛脸上，一旦出现不对的苗头，就乘胜追击地多劝一句。把人说得没有退路了，再熄火。

    如此反复。

    也不知消息怎么传出去的。一到下课时间，小朋友们成群结队呼啦涌进了校长办公室，争先恐后地喊道：“苏老师！苏老师，你要回来带我们了吗！”

    跟游戏里的小鼹鼠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头。那层顾虑被这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撕碎了，小小的手贴在他的身上，纯真善良的温度传了过来，治愈了他的千疮百孔。

    这是他的成就，他无可替代的小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