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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中国

    “到此为止吧凌歌,明天要飞广州,早点收拾行李。小菲,我送你去酒店。”

    在旅途中我更加确定凌歌之于我的意义,我希望他是我的朋友,一生的朋友,这远比一个难忘的爱人要重要。爱情容易消逝,只留下年轻时燃烧生命的证据。

    友谊不是,一段长久的友谊需要养护,反过来,长久的友谊也能滋润人生。

    余荫山房周边生长着园林都具有的茂林修竹,此外就是岭南特有的凤凰树,火树红花,呈冲天凌踞之势,与门庭上的飞阁流丹相呼应。

    我们带着地图游园,余荫山房由园门、榄核厅、玲珑水榭、南熏亭、船厅、临时别馆、深柳堂、花匠房八大主建筑以及烷红跨绿廊桥和三个庭院组成。

    它与中国传统园林最不同的地方,是它采用了几何式的庭园形式,这毫无意义是受到过西方造园的影响,法国凡尔赛宫、英国枫丹白露宫,布置无一不是工整有致。

    中国传统园林讲究道法自然,依山傍水而建,成天人合一之美,我想到了聂甹悠的断今园,很久以前他提到过的虚与实、疏与密、藏与露,这在余荫山房内同样体现。

    进门后的传统照壁为实,西墙种有白玉兰的花池为虚;东面方池为疏,西面以玲珑水榭为中心的琳琅景致为密;以烷红跨绿廊桥作轴线,两边透过花窗、挂落、廊柱可以窥见园中一角,景观若隐若现,曲径通幽,禅房花木,藏露结合,相辅相成。

    凌歌拍照,我翻阅笔记,实地考察园林中环形、串联式、辐射式的三种流线设计方式,余荫山房的空间流线在开合、大小、深浅等方面不断变化,构成了完整而动态的起始、承接、转折、高潮、合和。

    从整体上看,余荫山房的布局坐北朝南,庭院设在主厅“深柳堂”南面,水池在总平面中位置居中,形成了前疏后密、前低后高的大格局,有利于热压通风与风压通风,从而适应岭南湿热多雨的气候。

    单看每一处建筑,不由得感叹余荫山房“缩龙成寸”的美名不虚,深柳堂采用高级歇山顶,人字山墙,这倒不同于岭南建筑经典的镬耳山墙,镬耳屋象征着官帽两耳,取“独占鳌头”之意,常见于富裕人家的庭院。

    但除此以外,岭南建筑常用的三雕一塑装饰手法在这里随处可见,“三雕”一般指石雕、木雕、砖雕,“塑”则是指灰塑。

    灰塑又称灰雕或灰批,明清时流行于广府地区,是岭南特色工艺;常用竹片、铁钉、铜丝等做骨架,再施以草筋灰、纸筋灰或贝灰等塑形材料,继而上色;以借喻象征、谐音等表现手法,注入了祈祥纳福、驱邪避灾的寓意。造型生动,题材丰富,色彩艳丽,别具匠心。

    很多祠堂的门楼、屋檐、墙身以至屋脊都有这种靓丽的立体雕塑。2008年,灰塑入选中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余荫山房内常用满洲窗,这是一种岭南特色玻璃窗工艺,是结合清代满族文化以及外来的西洋文化的本土产物,以榫卯结构制作木头外框,镶嵌套色玻璃蚀刻画组成,光阴透射进房内,形成瑰丽而浪漫的色泽。

    这次出行我们带了三个摄像机,花费一周时间在余荫山房、佛山市顺德区的清晖园、禅城区的梁园和东莞的可园内留下五千多张影像。

    总览广州四大名园的特色,我确信根雕、石雕、灰塑、满洲窗、琉璃彩等装饰应该用于小福宫的建设,于是我开始和中渊建工的设计师、工程师们沟通相关事宜,请他们联系广州本土的厂家,将这些造价昂贵的复杂工艺引入令港。

    (参考文献:徐粤 林国靖 | 粤语方言区风土建筑谱系分类与基质研究/肖磊:致知 | 广州西关地区的符号记忆要素/王一淼| 营缮纪事/灰塑:岭南建筑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现在我无法掩盖自己对中国古建筑的浓厚兴趣,那种难以言喻的爱意在血液里磅礴着,我问凌歌,能不能去北方游历一番,我想亲眼目睹正气凛然的皇城建筑,比如北方三雄镇之一的河北正定县,梁思成先生曾指出县内的隆兴寺摩尼殿符合中宋代官修的斗拱组合。

    凌歌明显犹豫了,但最后还是选择同意。他似乎不愿意靠近北京,这其中的原因他也未向我明言,他是一个宽容的好人,很少拒绝我的请求。

    我们一路北上,期间当然少不得为沿途美景留步,重庆的慈云寺、华岩寺、永川大佛寺,西安的香积寺、大兴善寺,浙江天台的国清寺、杭州的法喜寺。

    什么是雄州雾列,俊采星驰;什么是步自雪堂,仰见明月;什么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什么是汝妙觉中,了不相触。我既悲伤又欣喜。

    世间的绝妙,美不胜收,却不属于我。

    凌歌一直安静地陪在我身边。

    离开杭州时已经拍摄了上万张照片,这是十二月的中旬,一年之末,临近新年假期,还没到旅游旺期,我想坐高铁去河北,但凌歌提议坐绿皮火车。

    或许这会是很新鲜的体验,我们买下卧铺票,上车前凌歌去逛了附近的商场,购入两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他说:“北方冷,用得上。”

    火车路过姑城,凌歌母亲的故乡,那里有很多出色的园林,只是大多兴建于明代,充满江南水乡的特色,跟我的研究没有太大关系,凌歌没有说下车看看,我也没有提起。

    我觉得自己还不能踏入姑城,我不敢。等我对自己足够满意的时候,我才有勇气拜访欧阳语诗先生。

    “凌歌,我以前来姑城住过一段时间。”

    我跟他讲起以前学戏的日子,唱戏,练身段,见缝插针复习GMAT,工笔画,吴侬软语,小巷青砖,晚上睡觉时天花板上浮动小河的波纹。

    他静静听我讲完这一段,问我:“你现在还唱吗?”

    我感到羞愧:“不唱了,我没时间。”过了一会儿,我不太情愿地说出心里话:“我很庸俗,我以为它是爱好,事实上它只是我填补空虚生活的寄托。”

    凌歌说:“假如你生活在中国,或许你能把它发展成长久的爱好。”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这种可能,没错,人不能低估“耳熏目染”的力量,当我处于新国那个几乎全然西化的文化氛围时,我与戏曲纤细如丝的缘分就分崩离析了。

    乘务员推着小车路过:“花生瓜子矿泉水,啤酒饮料八宝粥。哎!行李不能放在过道。”几个中年人把蛇皮袋子挪进了卧铺包厢内,上铺的阿姨让他们出去,中年人搓着手,恳求她行行好,等列车员过去了他们就走。

    他们看起来像务工人员,没买到坐票,有一对夫妇还带着大概三四岁的小姑娘,我让他们把行李放在我的床铺下面。

    这时候大概下午六点,天已经昏昏沉沉,快要彻底黑下来,我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广播内播报前方到站南京,火车速度在减慢,我看见了一生难忘的场面。

    时雨蒙蒙,八表同昏,浩渺的烟波在天空下卷浮,颜色像老宣纸那样柔软,无情无义,又包罗万象,奔腾了五千年的水该是什么样?很累了,很老了,载着中华的王气缓慢浩荡。

    我以为我读过很多书,但此时我相信龙的存在,我相信所有诗歌所有传说;我以为我是一个完整的人,但看过眼前景象后,我对母亲这个意象有了更深的理解。

    当我回过头时,正好对上凌歌的目光,他在看我,眼中有一种坚定,我突然就明白这是他想让我看到的,任何地球人此时都可以惊叹好大的河呀,但炎黄子孙会热泪盈眶。

    长江。

    过南京后,窗外只剩夜的黑暗,我和凌歌去餐车吃了晚饭,有列车员卖新疆乌梅,二十元三袋,声音十分真挚,让人相信那百分百是好东西,我支着耳朵听,凌歌问我:“吃不吃?”

    我没好意思要,这一路上都是凌歌出钱,他有中国的号码,方便扫码付款。我打算和他AA制,回国后把总额算清再转账给他。

    晚上的时候车厢内更加吵闹,我把自己的下铺让给小女孩一家人坐,四个人并排坐在床上难免拥挤。凌歌让我到中铺陪他,于是我握住栏杆翻上去。

    凌歌递给我一袋开好口的新疆乌梅。我大惊小怪道:“原来你也会吃零食呀!”

    他低低嗯了一声,垂头看他订阅的学术期刊,我掏出平板画图,捕捉绘制线条时的手感,歇山顶、悬山顶、重檐庑殿顶,夜晚温度骤降,我把羽绒服盖在身上。

    大概是十点钟时,车厢内升起一阵歌声,穿透嗡嗡的闲聊声,嘹亮地回荡着: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满哟,映山红。”

    一时间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触控笔在平板上久久停留,留下一个颤动的黑点。我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

    有人大喊:“别放了!老掉牙了都!”

    还有人放起了爆炸般的rapper,强行盖过这首歌,不一会儿有人不甘示弱地放电音舞曲,然后是放克、摇滚、流行乐,整个车厢内的乐声群魔乱舞,还有叫骂声、孩子哭声,列车员们很快过来协调,各种声音小了下去,走廊内的壁灯也关闭大半,营造睡眠的气氛。

    最后只剩聊天声,还有压低的视频声、游戏音乐声。那首歌彻底消失了,就像从未来过。

    我低声问:“那是什么歌?”

    凌歌说:“。”他转头望向我,昏暗的光里,我看得见他黑眸子里的碎光,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知是谁给我的自信,我无比笃定地告诉他:“你不用说出来,我知道。我也想哭。”

    凌歌一动不动望着我,我知道自己说对了。他递给我一个耳机,我们坐在火车卧铺上,呼吸混浊的空气,认真将一首听了一遍一遍。

    对面的人在打消消乐,上面的人在用方言打电话,下铺的小女孩饿了想吃牛肉干,窗外的黑暗在律动,闪动一格又一格灰白电线杆,这是地球上的中国,一辆列车从南至北快速滑过,我们是十五亿人中微不足道的两个。

    凌歌压低声音说话时,有种沙哑的质感,就像羽毛挠过干裂的嘴唇,他告诉我:“对于男人来说,干革命是最浪漫的事,惊心动魄,愤慨激昂,我欣赏切格瓦拉的古巴革命、俄国的彼得格勒起义,甚至是推翻幕府的明治维新。

    但是提起中国的革命,我最先的反应,是想哭。”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但是余韵在震荡,深深震撼我的心,我们生活在生活的表层,吃、喝、工作、娱乐、学习、勾心斗角、焦头烂额,但总有永恒的东西,比如人之长情,比如故乡和血脉,比如血是什么样的红,在这片最苦难的山河里曾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如血一样的红。

    我不能深想,因为我承受不住,我只能避重就轻,说一些庸常的好话:“这首歌是不是有陕北民歌的味道,作词精练,民族性很强,足以流传千百年。”

    凌歌说:“我在研究院工作的几年里,偶尔会听这首歌,还有其他的所谓‘革命金曲’,完全是出于美学上的欣赏,在我心目中它们胜在情感,就像莫扎特胜在造境,帕瓦罗蒂胜在技巧,他们都能满足我的精神需求,没有高下之分。

    我逐渐发现周围人对我听革命金曲的反应,很暧昧,很微妙。后来我了解到如今年轻人对这些歌曲的普遍看法是土、俗、过时,听这些歌的人如果不是老人,那就是刻意在作秀,为了向老一辈领导展示自己的政治素养。”

    深蓝色的暗光之中,凌歌的视线与我无声交汇,我的手心冒出了潮汗,我明白这是第一次他对我敞开心扉,他的生活、他的病,真相就在狭窄的缝隙后。

    我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的想法:“有人排挤你?”

    他说没有,然后又说:“被排挤的人不是我。其实上到治国,下到打麻将,有人的地方就有党争,拉帮结派、互相倾轧。道理我都明白,我还在期待什么呢。

    你记得黄昆吗?”

    “记得。”

    “我羡慕他。钱学森,邓稼先,王大珩,我羡慕他们那群人的时代。”

    “共产主义初期?”

    “不是,只是单纯指文化环境,那是一个信仰高度凝集的年代。或许共产主义得到了最大体现。”

    我没想到凌歌也隐藏着愤世嫉俗的一面:“你觉得现在不好?”

    许久以后他说:“什么是好?苏联解体后,全世界绝无先例,没有被实践检验过的真理,一边摸索一边前进,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于走错路后的复盘。

    这样艰难,出现什么样的失败都不奇怪。

    当下的社会,房产业过热,娱乐业畸形发展,青年承担巨大的压力,不论是否走上歧途,承担后果的永远是人民。”

    “凌歌,你在学术圈内,有必要考虑这些问题吗?”

    凌歌似是觉得不可思议:“你认为学术圈是象牙塔吗?生产力的发展快过人民的精神境界提升,消费主义占据上风,在这样浮躁的大环境下,没有哪个群体能免俗。

    你知道‘办公室政治’一词吗?中国人的人际关系,总处于很微妙的状态,让人不得不防。我可以选择做‘怪胎’,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可是,我是一个人,我有情感的需求,我更想入世。

    我特意故弄玄虚,摆出深不可测的模样,你能想象吗?这样的效果非常好,他们竟然觉得我很懂厚黑学,适合做团队牵头人……”

    凌歌的笑里透着嘲讽,我也忍不住笑了,我想到聂甹悠对他的评价,“城府很深”、“滴水不漏的人物”,谁能想到那是一个人无奈的自保之举。

    笑容凝固在脸上,我轻声说:“我早就该想到的。”

    “什么?”

    “凌歌,我们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的不同寻常。后来进大学读了专业课,我隐约猜测到那是什么——你患有轻度的阿斯伯格综合症,同理心弱,正义感强,聪明到智商像开了幂次方,可是你不能理解、也不能容忍别人的谎言。

    或许你的父母为你的症状付出了很多努力,鼓励你进行体育锻炼、引导你辨别人的情绪、教你社交技巧,让你今天能够像一个开朗的正常人,可是DNA决定了你的神经细胞之间的synapses数量较常人密集三倍,当你进行长线沟通时需要耗费大量能量在细节输入上。

    社交对你来说是很累的事情,即使能在表面上做到游刃有余,那也是比别人花费更多精力换来的结果。

    所以——”

    我握住他的手,在黑暗里,在羽绒服之下,等他静静消化这些话。我猜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物理研究所其实很好,凌歌的逃离,多数是他自身的原因。

    他渴望绝对的公正、被革命淬炼过的坚定信仰,那些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东西,完全符合他的精神洁癖,是的,他有精神洁癖,而工作中同事的一点八卦、懒散、逐名追利、尔虞我诈都是瑕疵,会被他无限放大。

    “我很高兴你来找我,我很想保护你。”我认真地望他双目:“但我终究不能替你解决问题。你要明白,共产主义、天下大同都是梦想,你不能为一个虚无的目标奋斗,但是,你能为人民奋斗。”

    凌歌低声道:“吾国,吾民。”

    我心中一热,像是在燃烧。不是我的国和民,但隔岸观火,那火光倒映在浪涛中,就要蔓延至岸边的我身上。

    他在我身旁,平正坚定地目视前方,我仔仔细细端详他的侧脸,深深记在心上,不同于正脸舒展式的俊美,他眉骨英挺,眼尾上挑,鼻管长直,下颌角精致,透着清贵的冷冽感。

    我忽然生出一阵冲动,我想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美?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生会得到多少爱慕?

    很快我又平息了,这世上哪有人真的美而不自知呢。近在迟尺,却无法接近,所思所想俱是虚妄。我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