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肉屋 - 耽美小说 - 七窍玲珑心在线阅读 - 40 谁与共孤光

40 谁与共孤光

    次日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涪城的路边种了许多梧桐和银杏,秋意渐浓,从荀七的办公室向外看,葱茏的叶片在湛湛青空下显出浓艳的色彩,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愈加明朗起来。

    徐方听见动静,拿着文件迈进荀七的办公室时,荀七正斜靠着椅背双手插兜站在窗边,嘴里用口哨吹着首本地小曲儿,哨声旋律完整,脆亮的尾音顺着半开的窗户飘进清爽的晨风里——长官这是肉眼可见的心情上佳,至于原因么……徐方甚至懒得思考。

    他轻轻敲了敲开着的房门示意自己进来了,随后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问好的同时递上今晨的简报,最上面则放着昨天荀七留下来犒赏三组同僚的那张贵宾卡。

    “不是说了今早放假,怎么来得这么早?昨晚没尽兴?”荀七伸手接过文件和卡片,抬眸看了徐方一眼,语调轻松,笑得有几分揶揄。

    “您知道我。拖家带口的人,折腾什么呢?”他沿着桌子略微向前凑了凑,也露出个笑脸,“您放心,都懂规矩,没人给您添乱。”说着,他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笔,娴熟地摘下笔帽递给荀七,“再说长官您这么勤勉,属下不敢比肩,但总也不好太过偷懒不是?”

    这恭维过分明显,倒显得没有心机,荀七轻轻笑了一声,在办公桌前坐下来,目光凝在第一页纸上,慢慢端正了神色。徐方也跟着敛起脸上的笑意。他略清了清嗓子:“凌晨收到颖城来的消息,照您之前的指示,前期准备已经完成,‘朱鹮’判断时机成熟,昨夜下了行动指令,‘苍鹭’已经开始行动。”消息不长,概括起来也就是这一句话。荀七点点头,迅速看完内容,习惯性地把签字笔横过来绕着手指转了数圈,沉吟片刻,在空白的半页纸上写下简短的回函。

    他下笔极快,笔尖在纸上划出流畅的沙沙声,心里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轻松。做这一行,就是有再丰富的经验、做再多的准备,永远都会有意外发生,如今箭已离弦,只盼能正中靶心——这样,在天气转冷的时候,“候鸟”便可平安归巢。

    徐方接过回函,见荀七的目光已经移到下一张纸,便继续道:“王凭的调任函正式报过来了,请您签字。接替他的人选,人事处问您的意思,这两天随时可以过会。”

    三组组长王凭,作战部队出身,早年在战场上受过旧伤,在信调局也一直负责一线工作,如今年岁渐长,早汇报过想调离外勤,凭着这些年的功勋和人脉,研究部门里相对舒服的位置也已协调好了。这一段连着跟了几个大案子,他的身体确实吃不消,昨日事一了,就立刻住进医院做全面检查,连庆功宴也没赶上。招呼既已提前打过,调任函这时候报上来,原是预料中事,荀七二话没说,爽快地在调任报告上签了字。

    待徐方接过调任函,荀七瞟了眼剩下的文件,见没有其他需要立刻处理的事,便把笔帽咔哒一声扣回去,“你去吧,等杨庭绪来了,叫他过来一趟。过会的文件你同步准备,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

    “……是。”徐方惊讶得轻轻抽了口气,回话时就慢了半拍,虽然控制住了没露出太过明显的表情,到底忍不住抬头看了荀七一眼。

    王凭即将离任的风声传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接任人选,私下里议论不少。杨庭绪在这个背景下被调进三组任副组长,自然算是人选之一。他年纪不大,同样是作战部队出身,称得上年轻有为,是典型的技术型人才,虽然在信调局资历尚浅,履历倒也算扎实,按理说这次提拔并不算突兀。

    但,这得看按得是什么理。

    若是私下里在信调局打听一圈儿,在杨庭绪和彭玉这两个副组长之间,绝大多数人还是更看好彭玉——倒不是因为彭玉的工作能力强过杨庭绪,只是彭玉自进信调局起就跟着荀七,鞍前马后地伺候了许久,与长官一向亲近,履历虽不说多么光彩夺目,至少没有硬伤。

    这时候撇下彭玉转而提拔杨庭绪,是因为……

    “嗯?”荀七抬头睨了徐方一眼。有那么一个瞬间,徐方错觉自己似乎在空气中闻到了一丝血腥味。他打了个激灵,忙低下头,姿态比平时更恭谨了三分,“是,属下这就回去准备材料,您放心。”

    ……

    杨庭绪中午才到。与三组其他人一起休足了上午的假,他看起来倒是像徐方一样利落又精神,一点也没有昨晚纵情声色的样子。荀七提起任命的时候,他的眉宇间闪过真实的诧异。

    和光同尘,在这个位置上,不是坏事。荀七打量着杨庭绪,脸上的笑容慢慢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杨庭绪虽不如彭玉长袖善舞,但也不是个愣头青。他稳稳接住长官主动抛来的橄榄枝,该表的忠心和该展现的工作态度一样不少,任职谈话很快在友好的氛围里结束。他站起身,对着荀七认真行了个军礼,刚打算告退,又被荀七叫住了:“对了,查一下顾总爱吃什么馅的月饼,最晚不超过明天告诉我。”

    “是。”荀七嘴里的顾总只可能是指二爷身边的那位,杨庭绪在他手下当差,类似的吩咐也不是第一次领。他心领神会,答应得干脆利落,却看见荀七沉吟片刻,提笔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荀七递来纸条时,目光里的东西让他忽然有点拿不准:“这个人的口味,一并查一下。”年轻的长官轻轻皱着眉头,眉宇间仿佛有不自在的神色一闪而过,“记录就先一样处理吧。”

    “是。”那就是说,一级加密,独立成档,关闭所有外部查阅权限。杨庭绪收紧手指,十分慎重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条,上面墨迹未干的两个字组成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这可是提起提拔之后,长官给他下的第一个命令,更何况任命函还未正式出具——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件事,他一定得办得万无一失。

    ……

    两日后,中秋。

    从下午开始,军部里节日气氛就渐渐浓郁起来。晚间,各部队就地聚餐,总部更是组织了文艺汇演,舞台节目在各部队实况转播。荀帅按惯例只出席了一个开场,本地的军官亦被特许回家团聚,长官们一撤,年轻人们立刻放松下来,得以安心享受这一顿远超平日餐标的好酒好肉。

    荀七应酬了一番,见时间差不多,荀帅和荀展相继离席,便也从军部撤出来,坐车回了荀氏老宅。荀家今夜设了家宴,后院的凉亭里摆了张宽大圆桌作为主桌,曲折的水系绕亭而过,空阔的院落里,几张长桌直铺到门口。明月攀上枝头,院子里逐渐热闹起来,除了荀氏子弟几乎到场出席外,近侍和家臣们也一并人人有份。同往年一样,热闹将会一直持续到深夜,确保当值的亲卫们轮岗下值以后,也都还能赶上一口热饭。

    待荀帅致了辞饮了第一杯酒,晚宴正式开始。荀七是小字辈,只先遥遥与荀展对了一杯,倒不急着去主桌敬酒。他拎着酒杯穿梭席间,先与自小教导过他的师长挨个打过招呼,才坐下来安心吃了会儿饭。他自小在荀家长大,这一桌上坐的都是熟面孔,平日里各自忙碌,一年间倒是难得一见。他得荀展看中,在荀家训练出的这些小辈里,算是十分出息的一位,身边自然不缺人围着。热闹了好一阵,算着时间差不多,他瞅准时机脱身出来,端着酒杯走向主桌的方向。

    还未近前,就已经隐隐看见席间的情形。荀氏人丁不算兴旺,今年荀棠不在,挨着荀展的人换成了顾晚。荀展那位二叔不知道对顾晚说了几句什么,荀展肩膀一动,眼看就要站起来,却被顾晚在桌下悄悄拉住了手臂。荀七快走两步,还来不及走到桌边,就看见顾晚端着酒杯站起来,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二叔的脸色不怎么好,荀帅倒是乐呵呵笑了起来,一桌子人也都跟着笑。顾晚说完,笑盈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冲二叔亮了亮杯底。待他坐下,席间氛围倒似乎比方才更好了几分。

    荀七原想着上前敬酒时顺便替顾晚解个围,走近桌边时就知道是自己多虑了。他促狭地与荀展对视一眼,转过身时敛了神色,规规矩矩向长辈们敬过酒,离席前又走到荀展旁边。他瞄了眼荀展和顾晚面前的分酒器,弯腰在荀展耳边道:“哎呦,您今晚是替人挡了多少酒?”他瞟了顾晚一眼,收回目光,压低声音笑道,“晚上您还回得去吗?”

    荀展微挑起眉毛,还没来得及反击,荀七早已经笑着跑走了。顾晚没听见荀七说了什么,但看荀展的反应,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低头夹菜时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荀展见了,立刻把荀七忘在了脑后。他偏过头凑近顾晚,“笑话我?”

    “没有,我哪敢呢。”顾晚答得乖顺,垂着眼睛,伸手去够面前碟子里装的流心奶黄馅的月饼,唇角却分明扬得更高了些。瞥见长辈扫过来的目光,荀展坐直身子,把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算了,横竖人是跑不了的,等回家后……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不知不觉也弯起了唇角。

    ……

    月上中天,桌上已是杯盘狼藉。荀七早填饱了肚子,同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长辈、同辈、晚辈们,也都已聊过一圈。今日他喝得十分克制,夜风一吹,本就只有三分的酒意也几乎散了个干净。身边终于稍稍安静了一点,他环顾四周,有人已喝得不省人事,有人还在狂歌痛饮,而夜空中,一轮圆月高高悬着,照尽了人间悲喜。

    人啊,总是忍不住向天地寄托自己的情感,就像看见这月亮圆了,就总想着,人也该团圆。

    往年这时候,家宴过后,他同荀棠和荀展,总还要凑在一起再多说一会儿话,多喝几杯酒的。要是喝多了,第二天起来,没准还要被行肃伯说上几句……荀七的目光落向主桌的方向,唇角牵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又叹了口气。

    今年,荀棠远嫁庆南,荀展想必也不会再宿在主宅,团圆么……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座位上站起身,伸手去够套在椅背上的外套。这会儿已渐渐有人离席,他的动作并不显得突兀,只有坐在旁边的一个不当值的近卫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了看他,显然是已经喝高了,舌头都捋不直,“七、七哥去哪儿啊?这么早就回……屋休息了?不、不跟哥几个再喝几杯?”

    “得了,我可不喝了,走了……”荀七的目光扫了扫一旁喝得东倒西歪的“哥几个”,套上外套的同时,脸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回家。”

    ……

    推开房门的时候,荀七微微愣了愣——房间里没开灯。脱了鞋迈进厅里,他看见自己的奴隶背对着琴案的方向坐在琴凳上,正静静对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不知在想什么。即使无人在场,奴隶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秀逸的轮廓被月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仿佛下一瞬就要乘风归去似的。

    直到他走近了,奴隶才蓦地回神,方才萦绕周身的那份清冷孤寂的感觉瞬间烟消云散。荀七挨着奴隶坐下来,一勾手臂,阻住奴隶起身的动作把人揽进怀里,笑道:“我看以后,我该在这儿装一道水晶帘。”

    “主人!”玲珑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是闺怨诗里的典故,脸上迅速浮起一层浅粉色,“您不是说今晚不回来住吗?”意识到这话似在抱怨,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脑袋轻轻靠在荀七肩窝上,小声补充道:“不过,您都回来了,还要帘子做什么?”

    荀七愉快地笑了一声,伸手拎起琴凳边放着的酒瓶——忘了是谁送的桂花酒,在冰箱里放了好几天了,现在已经浅浅倒出了半杯的量,去处不言自明。玲珑看见荀七的动作,不安地动了一下,奈何主人的胳膊还环在身上,他不敢乱动,只好愈发放软了语气,“奴隶以为您今晚不回来了。”

    “我不回来,就敢自己偷偷喝酒?”荀七仍笑着,语气里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玲珑多少放下些心,却也不敢放实了。主人虽向来任他吃喝,但私自喝酒,到底还是有些逾矩。他的嘴唇轻轻颤了颤,嗫嚅道:“奴隶知错了。”

    荀七打开瓶盖,对着酒瓶饮了一口桂花酒,也不回应,只虚虚揽着奴隶,从兜里掏出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拆开来把盒子里装的月饼递到奴隶唇边。

    玲珑立刻乖顺地张嘴咬了一口。枣泥馅的月饼,饼皮香软,馅料细腻,做工颇为不错,是最常见的月饼种类,倒也刚好合他的口味。他咽下嘴里的月饼,垂着眼睛恭敬地道谢,沉默片刻,却察觉主人的气场似乎渐渐变了。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瞄了一眼主人的脸色,吓得抿紧了嘴唇,“奴隶以后再不敢了,您别生气。”

    “呵。”荀七轻哼了一声,“我为什么生气?”

    这语气太危险了。玲珑强压下心中的慌乱,绞紧脑汁地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分明不是因为喝酒的事,可他刚刚明明什么都没做,还能是因为什么?

    “没关系。”见奴隶没立刻回话,荀七慢悠悠又喝了一口桂花酒,接着收回揽着奴隶的手臂,拧上瓶盖的同时凉凉地勾起了唇角,“宝贝儿,夜还长着呢,你可以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