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章
商启明摘下了裴嘉静脖子上的项圈——既已说了原谅,那就没必要再以这种方式象征什么,无论是羞辱还是占有,都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帮他摘下时对方始终抓着他的手,眼神像是哀求。他隐隐看得出,这种哀求并不只指代这一件事。可就算明白又如何,事到如今,做一个聪明的傻子才是最佳选择,于他自己,于裴嘉静都有利无害。 他本想把项圈直接扔掉,没有意义的物品,留着本就是浪费。一直安安静静任由他动作的裴嘉静却急了,把东西抢回来,像对待什么珍宝般小心地放在行李箱最里层。商启明给他准备好的行李始终放在书房,充当一本日历,倒数着迟早要来临的那一天。 也许是时日不多,裴嘉静问商启明,愿不愿意和他重新谈一场为期两个月的恋爱。他都提前脑补好了商启明拒绝时的神态动作语言,也许冷淡也许嘲讽,现实却出人意料—— “好。” 裴嘉静反应了好久,心情似烟火一样炸开,蜻蜓点水般亲了亲商启明的嘴唇,轻声问:“这样可以吗?” 对方没有回避。 于是裴嘉静胆子大起来,主动拉起他的手十指相扣,“……这样也可以吗?” 商启明就随他一步步试探,无论多过分,答案永远是“可以”。裴嘉静愣是没找到他表情里有一点不情愿,终于相信这不是哄他的玩笑——他是真的愿意在这最后几个月里陪他一起走过。 哪怕只有一天一分钟一秒,这也足够了。 裴嘉静要的从来不是白头到老,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爱,那是青春期少男少女才会相信的甜蜜谎言。他只要他最最重要的人永远记得他。 先前裴嘉静一个人完成了那些两个人的约定,与过去种种往事单方面说了拜拜。这一次,剩下的愿望由商启明和他一起完成。 他们第一次出门约会时看的电影时隔多年又一次重映。裴嘉静买了最后排的票,和第一次看时一模一样的座位。他故意不告诉商启明座位号,亲自领着他坐下,瞟到商启明若有所思的神色,没忍住偷笑起来。 剧情是俗套的校园暗恋,我爱你他爱她她爱他的庸俗多角恋,却因裴嘉静记忆里的美好而自动带上滤镜。明明已是那么久之前的事,可只要坐在这里,往事便那样清晰地重现。每一次牵手,每一次拥吻,都清清楚楚,恍若就在昨日。 画面切到几个主角毕业时在樱花树下埋时光胶囊,约定着彼此十年后一定要重聚,要喝到不醉不归,电影就在他们闭上眼许愿时结束。 这次重映加上了新拍摄的片尾彩蛋,是十年后他们重逢,各自有了新的生活,说笑着聊起校园时代的事,回望过去真是幼稚又可爱。 散场时他们走在最后,裴嘉静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等到十年之后,我们肯定也还在一起。可惜十年是没机会了,不过现在也还不赖。” 商启明没有回答,只是大大方方牵着他的手,对周围别人好奇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 看完电影已是十一点,他和商启明慢慢走回家,街灯照亮影子,他们相握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手心与手心之间的温度让裴嘉静没由来地安心,哪怕什么都不说,心里也只有沉甸甸的幸福。 等到周末他们就跑到海岸边骑行,满目都是湛蓝的海水,裴嘉静慢悠悠地跟在商启明身后,只觉得他身上没有哪个地方是不完美的。于是商启明中途一转头,就能对上裴嘉静认真的目光。 一整个下午都浸润在湿湿的海风里,裴嘉静迎着风喊商启明的名字,然后跑过去抱住他。 “不要动,就让我抱一会儿。”他把头埋在对方胸前,声音有些闷。 商启明从语气里察觉出不对劲,环住他的腰,问道:“怎么了?” 过了五分钟裴嘉静才抬起头,眼眶有些湿润,靠着他说:“因为太高兴了,好怕这只是一场梦。” 他们在海风里亲吻,亲得裴嘉静忘了今夕何夕,商启明看着他,问:“那现在呢,相信是真的了吗?” 两个月,不仅仅是对裴嘉静的倒计时,更是对商启明的。 当一段感情被具象化为具体数字,总能让人无端生出一种紧迫的危机感。商启明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裴嘉静是认真的——想要认真和他相爱,也是认真地选择离开。这种默契从幼时持续到现在,给过他快乐,也让他痛苦过,商启明曾一度抗拒它,而现在他选择平静接受。 既然一切总要回归正常,那就难得疯狂一回。商启明发誓,这辈子只会不懂事这一回。 裴嘉静想游泳他就包一个下午的场,最后被他拉到深水区,在水下碰了碰嘴唇,就当作是一个浅尝即止的吻;他心血来潮买了几盆植物和几条金鱼,结果换水时不小心把一条倒进了下水道,裴嘉静蹲在地上难过了好久,最后还是商启明把他带去水族馆看了个够才哄好。 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用一切空闲时间陪裴嘉静做任何想做的事。然而他们都知道,分别的那一天总要来临。跨年前几天裴嘉静的情绪就有些低落,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不是看电影就是发呆。 他刚来商启明家里那段时间画了不少画,主角全是商启明,从出生到十七岁,一年一张,都是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故事。裴嘉静把它们全部整理好,用慢递的方式,随便选了个日期寄回到老家。 那是他最重要的回忆,他别的都可以给商启明,唯独这些,他想留给自己。 只是填地址时,他心念一动,哪怕知道一定无人接收,还是填了商启明的家的门牌号。 跨年这天裴嘉静拒绝了商启明去外面吃饭的建议,两个人一起下厨做了顿晚餐,吃完就坐在客厅里看晚会,和过去每一天没什么区别。他们接吻做爱,看时钟的指针划到新的一天。 裴嘉静心里的沙漏流得飞快,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一直没有问商启明,如果他非要死赖在这里,他会拿他怎么办。也许他会勉强答应,但靠死缠烂打换来的亲密总是脆弱易碎,迟早有一天商启明会无法忍受,他不愿意伤害裴嘉静,就只能自己离开。 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局。商启明已经承受得过多,所有人只看到他打小成熟能干,可从来没有人问他想不想经历这些苦难。 在这段时间里,裴嘉静最疑惑的那个问题已经得到了解答——商启明是爱他的。 第二天他们都早早醒来,裴嘉静熟练地从书房里拿走行李箱,这样的动作在他心里已经排练了无数遍。他让商启明不要送他了,对方却一定要送他到门口。 “我已经找人打点好工作了,去那边就好好生活,要照顾好自己。”这样的絮叨持续了一路,商启明很少说这么多话。 裴嘉静只是点头,保证自己一定会做到。 提前叫好的车已经到了,裴嘉静小跑几步,又突然转过头,一阵风吹乱他的头发,他随意撩开头发,露出这几天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他朝商启明挥挥手,用口型对他说“再见”。 商启明站在原地,也弯起嘴角,小声说给自己听:“再见了。” 胸腔里的心脏在剧烈跳动,裴嘉静转过身,嘴角的笑容随即消失。也许商启明还站在那里,但他不敢转头去看。等到车开出一段路,裴嘉静才给司机报了个地址,朝着与高铁站相反的反向开去。 他在郊区下了车,这一带是着名的烂尾楼,老板破产跑路,留下光秃秃的几栋楼,这几年没少发生跳楼事件。 裴嘉静一步步爬到顶楼,真到了这一刻,心里那些纷纷扰扰的思绪也沉寂下来。早在骨折卧床的那几个月里,他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这几个月让他留恋,也只限于留恋。 和商启明的重逢让他的人生拥有一段弥足珍贵的小插曲,他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他坐在天台边缘,低头向下看去,生命显得那样渺小,往前一步,就可以结束所有的爱和恨。他就这样看了几分钟,还是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商启明很快接通了他的电话,问他怎么了。 楼顶的风扑面而来,裴嘉静自顾自开口:“商启明,不知道你会不会后悔认识我,毕竟我给你带来了那么多不幸。 “但这辈子我从来没后悔过遇见你。我这个人吧,没什么远大志向,还特别爱胡思乱想,挺废物的。因为你出现了,所以我想要变得再厉害一点,可惜还是没能做到。 “遇见你的那一天其实我都准备好跳楼了,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活着挺无聊的。从小到大,我好像都过得特别不顺,老天怎么就这么跟我过不去,死命逮着我折腾,是你让我有了再多活几天的想法。 “喂,现在可不可以对我说一句我爱你?再不说我就真的听不见了啊。” 商启明在电话那头朝着他吼,问他在哪里,想干什么。裴嘉静笑起来,“别来找我,我放过你了,这次是真的,绝不说谎。 “……算了,我知道你的心意,我的心听得见。 “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没有我的日子你一定要好好过。就这样吧,祝你一切顺利,真的再见了啊。” 他挂断电话,直接把手机扔下去,总算报了商启明挂他电话的仇。又站起身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向前走去。他二十余年的爱恨情仇,好的坏的都一并沦为泡影,全部在喧嚣风声里化为微不足道的尘埃,一并坠落。 / “列车前方到站是H城东站,请下车的旅客注意广播通告,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商启明在播报声里站起身,拿着行李下车。 裴嘉静死得无声无息,甚至提前找好了人来收尸,等到他赶过去,只剩下一摊刺眼醒目的血迹。 明明不久前还笑着跟他挥手告别的人,转头就轻飘飘地离开。商启明跪坐在地上,第一次哭得止不住泪。 他为裴嘉静举办了葬礼,他的生活太过简单,参加葬礼的也不过一些不大亲近的亲戚。半年之后,商启明放弃了升职机会,选择前往H城的分公司任职——回到他和裴嘉静的故乡。 到头来,他还是回到了他曾经连夜离开的地方。 公司给他了一周的假,商启明重新踏进已经翻新过的小区,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就连自己曾经的家都显得那样陌生。 商启明用这一周逛遍了少时他和裴嘉静一起走的地方,有的地方早就改建,只剩下记忆里模糊的影子。 他们曾在湖心亭里虚度过一整个下午,裴嘉静躺在他腿上,头顶蜻蜓飞个不停;中考体测前,裴嘉静每周都拉着他去健身中心跑步,竭尽全力只为了不被他超过;他们的高中前几年翻新了一遍,教室的墙面被刷得干干净净,然而商启明知道,高一三班的墙上,曾有一个少年偷偷摸摸在上面认真写下他的名字,又欲盖弥彰地拿笔涂掉。 商启明直到现在才发现,裴嘉静早就占据了他全部的记忆。 在这里定居的第三个月,商启明收到了一个包裹,寄件人和收件人都是裴嘉静。他拆开飞机盒,里面是十七张画,每一张都与商启明有关: 他们一出生就成了妇保院的邻居,护士都说他们有缘分。 五岁的商启明,因为一颗糖把裴嘉静弄哭,又用一颗糖哄好了他。 十四岁的商启明帮裴嘉静出头,把欺负他的同学打到骨折。被长辈骂的时候,他把裴嘉静护在身后,一个人揽下所有责任。 十六岁的商启明在漫天星光下跟他告白,后来裴嘉静用一生去怀念那一个夜晚。 商启明一张张地翻过去,视线被泪水模糊。画的最底下有一张被揉皱的纸条,字迹有些褪色—— 如果有下辈子,请允许我好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