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工具人迪格拉

    此番一场大梦粹满荷香，景和苏醒之时天色已晚，晚风吹拂呼啸之声宛如琴弦，铮铮淙淙的琴声一一从指尖泻出，两道稚儿哭声也如梦似幻地钻入其中，紧接着是男人愁倦的嗓音：

    “爹爹还在睡，大宝小宝乖。”

    “啊呀！”

    “呜呜！”

    景和迷迷糊糊地睁眼，入眼的便是灯盏上幽暗的烛光，珠帘帷幔后，他的心上人怀里坐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宝贝。他们那么小，眼睛也哭肿了，红的像小白兔，像是帮父亲哭似的。

    顾晏海的表情比哭了还难过。

    这都不怪你啊。

    景和哑声张口，一点儿都不想看见顾晏海这样的表情，他这几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苦苦隐瞒，不就是不想看见大将军这样的表情吗？本该是骄傲潇洒，举觞望青天的大将军，如今却全是自责、悔恨与无力。

    可是这分明不是大将军的错。

    都是皇位的错。

    景和浑身酸痛，腿间更是仿佛被拆散了似的动弹不得，艰难地支着手臂撑起身，他小声喊：

    “……晏海…哥哥……咳…”昨晚哭的太狠，嗓音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一般苍老嘶哑，稍微出声便如扯开伤口似的泛着一股血气。

    景和捂唇低咳两声，再抬眸时眼前已暗。烛光摇曳，柔柔地打在顾晏海背后，投下极长的影将他藏在阴翳中，两个宝宝等不及地想要爹爹抱，扭着小屁股咿咿呀呀地闹。

    “大宝小宝……咳咳…爹爹抱…”景和展开手臂就要接过两个宝贝，哪里想到顾晏海忽然退后两步，两个宝宝没碰到爹爹，当下就瘪着嘴憋红了小脸大哭。

    景和有些着急，低咳道：“咳……晏海哥哥？把宝宝给我……”

    “等等。”顾晏海抱着大宝小宝疾步走向摇篮旁，用脚尖勾住摇篮将其拖到床边儿，不顾两个小家伙哭闹，硬是将他们放进摇篮中坐好，又拿来披肩给景和披上。大将军捻着衣角，仔细避开景和的身子，欲扶他的手转而拿起一旁的软垫替他垫好。

    景和都看眼里。

    关窗掖被，把一切都收拾好，顾晏海这才将摇篮推到他的面前。大宝小宝想吃奶，更想黏爹爹，口水都兜不住的往下淌，但是父亲还在后头拽着他们的裤子不让乱扑。

    可景和怎么可能不知道，两个宝贝都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从小就放在身边喂养，现在饿成这副小可怜样，早就心疼怀了，想都没想就要解开领口喂奶。

    “和儿。”顾晏海眼疾手快地按住景和的手，又避之不及地抽回，那只按住景和的大手背到身后虚抓了两回，后退道，“他们吃过了，你身子尚未痊愈……不能喂…”

    收手的动作太急切，他就像看见什么蟒蛇猛兽，立刻就背起手，连连向后退至床尾，生怕碰坏了景和。

    大宝小宝似乎也察觉到父亲和爹爹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叼着小老虎的尾巴抽哒哒地坐在摇篮里瞅瞅爹爹也瞅瞅父亲，头发都要愁秃了。

    “……哥哥…你…为什么要躲开？”

    盯着退到床尾的顾晏海，景和捂住右手，似乎还残有热度一般，咬着下唇，“这不怪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怪你……”

    顾晏海侧过脸，拧起眉头，自我厌恶，一字一顿道：“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

    厌恶伤害你的自己、厌恶忘却过去的自己、厌恶无法触碰你的自己。

    “我原谅你了，晏海哥哥。”景和掀开被褥就要下地，扶着床沿一瘸一拐地走向顾晏海，眸中隐有水光，“你不要躲我…你不要躲我……求求你…”

    景和只着一件单衣，满头乌发尽数拨到脑后，松散的领口露出几处深红的吻痕，他踉跄着抱住顾晏海，将脑袋埋进他的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啜泣道：

    “你不可以躲我的…是我明知道你快要发作还去招惹你…我不愿意让你去找别人…这都是我的私心……你不要躲我……”

    “和儿，你这样会受凉，快上床！”

    秋夜这样寒，景和身子单薄怎能受的住。顾晏海的双手僵持在半空不敢碰他。，随着他抱的越来越紧，只好轻轻按住小皇帝的后背，小心翼翼地替他顺气，道：

    “抱你上床……好不好？”

    小皇帝点头。

    顾晏海犹豫了一下：“抱痛了…一定要和我说。”

    小皇帝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顾晏海这才俯身将他打横抱起，一手扶背一手绕下膝盖，小皇帝便顺势蹭进他的怀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抱着他的脖颈不肯撒手，上了床也不愿意放开。大将军做了错事，便由着他去，跪在床前替他掖好被褥，抓住两只冰凉的玉足放在手心里捂。

    抱了好一会儿，景和这才恹恹地放开，眉眼耷拉，眼神幽怨，抱着大将军的手臂不放，还咬了一口。牙印极浅，可见没用多大力。顾晏海头一回见着小皇帝同他生气，要不是时机不对，他真的想亲上两口。撞了撞景和的额头，顾晏海问道：

    “饿了吧？哥哥去传膳。”

    “饿了…先亲亲吧……”睡醒后就哭了一回，景和的脑袋像是灌了面粉和水，晃荡两下就成了浆糊，软软地咬字，抬头凑上去主动亲了两口。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我……”　顾晏海苦笑，捏了捏景和的脸蛋，嗓音潮湿，“我要是又控制不住自己…你要怎么办……”

    “…我是你的…枕边人…”

    景和羞赧垂下眼帘，语气坚定：“即便别人都怕你，我也不会怕你。”

    “现在不会、以后不会…永远不会。”

    顾晏海乃是一介武将，在沙场上这么多年，手刃敌人无数，身上戾气非比常人。寻常黄口小儿不愿亲近他，颇通灵性的锦鲤猫狗也惧怕他，营中下士大多敬畏他。除了父母好友，也只有景和与孩子肯待在他身边了。

    潘群领着晚膳进殿。今晚的晚膳是闫路秘制药膳粥，内含人参、三七、茯苓等多种药材，补血补气，美味易消化。景和大半天都没吃东西，现在的确饿了，一口接着一口吃的很香，馋的摇篮里的大宝小宝口水流的更快了。

    顾晏海一勺粥半勺酸菜地喂他，时不时抹去小皇帝唇角的饭粒，也不嫌弃，顺手抹进自己嘴里。米粒被熬的极为软糯，药材与食材的香味饱含其中，也难怪景和喜欢。他又接着将粥给喂完。

    潘群侍候在一旁递帕子和茶水，接过碗筷，伺候景和漱口后，这才退出殿外。两个宝宝终于能回到爹爹身边，窝在爹爹怀里一个接着一个亲他。小家伙们乖得很，知道爹爹不舒服，动作也小心翼翼。大宝扯着小老虎大大方方地递到景和面前，小宝捧着爹爹的脸心疼地说话：

    “唔唔！么么！”

    顾晏海就坐在他们身边，护着大宝小宝的后背防止他们翻跟头。

    闫路笑眯眯地待在门口，感觉晚膳吃的有点多。

    那只烤乳鸽不该吃的。

    不过这都不是事儿，神医怎么会吃撑。闫路自信满满地抱臂走近，倚着屏风趁机揉乱了小皇子软软的胎毛，问道：

    “陛下觉着草民的手艺如何？”

    景和笑笑，看着小宝震惊的表情，笑着替他揉整齐，道：“闫先生的手艺一直很好……很好吃。”

    顾晏海看不惯景和夸他，趁机拆台：“他只会煮粥。”

    闫路反击：“你只会烧锅。”

    他们这样一来一回地斗嘴实在有意思，景和抿唇轻笑，细细哄着要闹的小宝。小家伙人小鬼大，鬼精灵儿似的就知道自己的头发很重要，除了亲近的父亲和爹爹，谁都不许碰。这会子被闫叔叔揉乱了，震惊地连骂人都不骂了。

    “没关系，这是闫叔叔，父亲的好友。”景和哄他。

    哪知道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大人竟异口同声：“谁和他是好友！”

    景和：“……”

    老底都被揭光了，感觉自己这个高大神武的神医形象也不复存在，闫路愤愤地瞪了那个五大三粗的武将，又揉了一把小宝的头发，这才打算进入正题，道：

    “陛下，草民有几个问题，不知能否与您探讨一二。”

    景和赶忙安抚小宝：“…朕定知无不言。”

    闫路正色道：“您继位已两年？”

    景和没想到他问这个问题，含含糊糊地点头：“嗯。”

    闫路再问：“两位小皇子姓顾？”

    答案显而易见，景和心有不解，但依然回答：“嗯。”

    大宝吃够了小手，便扯去绒袜，腾的险些翻了个跟头滚到地上，好险被父亲扶住，自顾自地抱着白嫩的小脚丫，就要津津有味地啃。景和又赶忙拦住小贪吃鬼，握住小脚丫给他重新将绒袜套上。

    闫路盯了半晌，低声道：“您吃的是雌虫。”

    景和忙着大宝小宝，不假思索：“嗯。”只待他意识到闫路问了什么时，话已经说出口了，慌忙改口，“……你说什么…我…我不知道……”

    这与方才顾晏海收手的动作简直如出一辙，景和张皇改口正欲解释，但在顾晏海猩红的眸中却一句谎言也说不出口。目光赧然地望向守在床边的顾晏海，他忙乱地抱住两个宝宝便要往被窝里缩，支支吾吾地下了逐客令：

    “我困、困了……闫先生请回吧……”

    闫路今日这一趟只为这个答案，得到之后就不打算再问。想到景和的确身体抱恙，他熟稔地拍了拍顾晏海的肩膀，给他一个不必多问的眼色，拱手退出殿外：

    “那陛下仔细调养身子，草民先行告退。”

    闫路出门之后就只剩他们俩带着两个奶娃娃了，顾晏海自然想问个清楚，谁知道这虫子有什么危害。他本就着急，这会子景和还躲在被子里当鹌鹑，当然就更急了。刚想掀被子让他说个明白，哪里想到躲在被窝里的小皇帝忽然探出手来。

    手指细软一寸一寸挪到眼下，轻轻翻过了个面，露出手心儿的浅疤，再悄悄钻到顾晏海的手下。手心相贴，属于景和的暖意缓缓渡进身体里，他又虚虚合拢手掌，静静地与他牵手。

    顾晏海兀地平静了。

    景和用这样的方式安抚他，将他胆颤心惊一日的心安抚沉定，最终尘埃落定。

    ——

    中秋宴会休沐七日，景和在床上躺了六日，躺到身上长草，差点连两个小宝贝都抱不起来。第七日日头极好，温暖也不燥热，还有秋风习习，吹在身上舒爽惬意，他就趁着顾晏海去军营举铁的功夫偷偷带着两个宝宝出来逛花园。

    青石板路笔直地伸展至湖中央，道路两旁秋桂似雨坠，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御花园中金菊飘香，景和俯身闻花时顺手将鬓发挽至脑后，轻嗅淡香，只是桂香浓烈，他也闻不出金菊本身的味道。

    “啊哒！”

    “啊哒哒！”

    大宝小宝被侍女抱在怀里，一人抱着一颗大石榴，忙着啃石榴皮，腾不出手来要爹爹抱。景和被他们喊起身，瞧着他们可爱的小样子粲然一笑，接来小侍送上的菊花，轻轻挠了挠他们的小脸蛋，柔声道：“香不香？”

    小宝瘪嘴，显然不喜欢：“噗噗。”

    景和轻笑，扶着膝盖擦去小宝嘴边的口水，看着他把这颗和他脑袋差不多大的大石榴抱的紧巴巴，就想逗他，指着大石榴，问道：“给爹爹好不好？爹爹想吃呢。”

    两个小家伙虽然听不懂，但是瞅见爹爹指着大石榴，非常大方、非常激动，扭着圆屁股争先恐后地要把大石榴给爹爹。两颗石榴都很大，圆圆滚滚，滑滑溜溜，大宝小宝举不起来，嘿咻嘿咻地抱在怀里，倾着身子就要往爹爹怀里塞。

    小宝还好，面前就是景和，轻而易举地就滑进爹爹怀里，并得到爹爹的亲亲一枚。大宝离景和有点距离，大石榴抱不起来，小肉手上又都是口水，一会子没抱稳就脱了手要摔地上！

    大宝最喜欢吃了，这要是掉下来可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但景和腰尾酸胀，是转不过身来拯救石榴的，父子仨就只能看着大石榴直愣愣地落地。

    只瞧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拂尘忽而从菊香小道的尽头投射而来！白马尾飞驰成一条白狐似的，在空中一绕便将大石榴给绕进自己的尾巴里，再噗通一声摔进菊花丛中。

    与此同时，一只酒樽也应声碎到景和脚下。

    拂尘是潘群的东西，而潘群现在应该在宫里替他瞧着顾晏海有没有回来，景和先望望路尽头脸色不佳的顾晏海，又瞧瞧路开端酒至微醺的迪格拉王爷，鼓鼓腮，决定捡石榴。

    正当他抱着嚎啕大哭的大宝就要弯腰时，走到身旁的顾晏海快他一步俯身捡起石榴和秃毛的拂尘。白马尾上全是菊花花瓣，但顾晏海觉得还成，转身还给脸黑如锅底的潘群，就开始收拾景和。

    “怎么回事，我稍稍离开一小会儿，你就这么不听话。”顾晏海板着脸，拧了拧小皇帝的脸蛋，又擦干净石榴皮还给大宝，凶他，“石榴掉了你哭什么？嗯？我揍你屁股的时候怎么还笑呢？”

    大宝不管，他的亲亲大石榴离开他半秒了，这可比父亲教训要难过多了。抱着心爱的大石榴，埋在心爱的爹爹怀里耍赖不肯撒手，故意拿屁股对父亲。

    “小混蛋……”

    一口气凶了个遍，一个舍不得骂，一个骂不得，顾晏海无奈，接过没犯错的小宝，由着他拿口水往自己脸上糊，正视另一旁的迪格拉，笑道：

    “迪格拉殿下，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