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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烧起他心火。

    离上次见到迟叙意,已过去月余了。

    已是仲夏,日头晒人。祝鸠本就厌食,暑气一蒸,更是恹恹。华家两位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饭食都换做祝鸠爱用的清爽可口的小菜,冰也备得多,姝馆也不教去了。

    姝馆是世家小姐出阁前学习四艺及诗文等才艺的地方。莺莺燕燕一片,聒噪得很,祝鸠不爱去凑那份热闹。加之并不爱摆弄琴棋书画,懒得博那才女之名,就三天两头地称病不去,如今一来,倒是完全不必去了。

    且令仪回来了,她那样爱凑热闹的人,姝馆定是要去的。

    祝鸠不想和令仪碰面。

    这是自然的事情,初见令仪时候,祝鸠还没什么感觉。许是与她印象中的令仪之阴毒差距太大,目前只看着谦逊得可笑。直到被迟叙意压迫说出心底最真实的愿望,才像反刍一样,尝出灼心的滋味。

    令仪害狠了她和她的亲故。刻骨的疼痛、铭心的耻辱,化作滔天尖锐的恨,嘶吼着要爆发。

    一旦静坐下来,祝鸠就总被恶劣的情绪塞满。

    祝鸠并不缺爱。若从表面上看,她应当是她识得的所有人中,被爱得最多的那一个。她不仅有父亲母亲,还有待她如亲生的伯父伯母;此外,还有对她永葆耐心的兄长和阿姊。

    分量绝对是相当足够的,只多不少,与日俱增。

    偏偏越是如此,祝鸠心里更为压抑。她心里有太多不能吐露的负重,面对关心她还需得强作笑颜。这是她一个人的作下的冤孽,一个人的重担,她需得自己肩负。

    没什么可再要求的,也不必教每个人都来听听她的荒唐论调。

    痛苦翻来覆去也无非那一二三,只要这样得过且过地活着,少给家里添麻烦,就是她最大的贡献。

    她总是这样没用。

    虽然如此,但有个人是不一样的。祝鸠想到了迟叙意。她在迟叙意面前说了那么多荒谬的话,他也并不觉得诧异。只是,当他对她褪去衣衫也毫无讶异之时,她已看出,他只是漠不关心而已。

    仔细一想,的确没什么可期待的了。

    祝鸠近来总是掐手心。跟有个人赌气。

    其实,只是想保留他曾来过的一点儿证据。

    *

    定宁山未受暑气侵扰。

    太后信佛,邀众世家同去山上佛寺为民祈福。定宁山离大都脚程不远,原是灵秀之地,适宜养病,又格外清凉,华家大夫人就哄着祝鸠也去。理由充分,祝鸠不便推脱,只好去了。

    到寺庙时,正值午后。这里的确是消暑的好地方,日光只传递温度,不烘烤、不强求,人往树下一避,就得清热之效。

    众人皆去了安排好的住处,自行整理,稍作休息。同去礼佛一事,推迟到明日。

    本没带什么东西来,随便铺开就算理过。祝鸠和雎鸠的房间相挨着,来往便利。祝鸠没有四处走动的意愿,雎鸠倒是颇有兴致,好歹劝一番,拉着自家妹妹挑僻静地儿走。

    听起来有几分好笑,华家一对姐妹人前人后不同模样。雎鸠人前柔静圆滑,通晓人情世故;祝鸠人前清绝冷傲,万事不关心,不问红尘。人后就变了样,雎鸠性子活泼,若不是年岁大些,也不肯做阿姊;而祝鸠不得不依从她这玩心大的阿姊,显出一二分的柔顺。

    幽美僻静处,当是少人的。这寺庙能容如此数量宾客,想必大得很。若真巧遇着人,难保不是上赶着趟来的。

    祝鸠看到令仪郡主款款走来之时,便是如此想的。

    “郡主殿下。”雎鸠见了,行过一礼,抓着身边的祝鸠也行礼。

    祝鸠不开口,形容懒散地行过一礼,不等传唤就起身了,眼神也不曾着落在令仪身上。

    令仪头次见这样的人物,面色难免一僵,缓一缓又恢复温和,忙道不必多礼。

    令仪和雎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你问候我大都天气为何如此炎热,我问候你大都住着可否习惯,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拉扯。祝鸠听着令仪有意低语来掩饰的声音里的尖利就心烦得很,根本不关心她们具体说什么。

    祝鸠眼神飘忽,四处都望一望,就是没看令仪一眼的打算。雎鸠替她好生看了两眼,令仪郡主的面容姣好,不似从那风沙苦寒地长养出来的女子。慎王有两个幼子,令仪作为长女,有两分同雎鸠一样的稳重,只是她更沉着些,圆滑得近乎世故。雎鸠同她交谈,感到十分不适。也难免的,自己曾是最圆滑的人,来人更胜三分,于情理都该。

    雎鸠察觉到祝鸠一来就带着的敌意,加之气氛确实不融洽,就想寻个借口告辞。

    这时,月下小声地惊叫了一声“哎哟”,一听就是被吓着了。

    方才一个小僧尼提着水桶,贴着鹅卵石路边走过,一下踩着了滑石没稳住,水就不小心洒了一地,祸及祝鸠的裙摆和鞋。

    祝鸠低头看了眼裙摆,不加掩饰地冷笑了声。她今日穿着莲白的纱裙,沾了水就近乎透明,湿透的衣摆贴着小腿,会露出走动曲线,不十分雅观。

    令仪见了,也轻声惊呼,关切道:“华小姐受惊了否?本宫院子离这儿近,不妨先去换下湿衣衫。”像是不见祝鸠冷淡似的。

    “臣女穿不惯旁人的衣物。”祝鸠轻挑下手,月下就将带出来的粉白披风压在祝鸠肩头,那披风恰好遮过脚踝而不曳地。

    祝鸠自系起披风绑带来,斜睨着那欲隐走的小僧尼,轻慢开口,却厉色立出:“好大的胆子,污了郡主殿下的衣裙还敢逃走。”言毕,提着裙摆轻抖了两下,姿态优雅,但溅起的水吓着了令仪郡主,忙扶住侍婢的手后退了两步,免得污了衣鞋。

    令仪的颜色十分不好看,饶是知晓祝鸠性子傲,却不曾想是这样的张狂傲慢,说话行事都冲人得紧。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从不敢这样行事。

    那小僧尼被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发抖,嘴里直喃道“我没有”。祝鸠的声音并不尖锐,却掷地有声,字字吐息清脆爽利。

    祝鸠见两个人这副做派,不禁嗤笑一声,随意见个礼,脆声道:“日头毒辣,臣女就先告辞了。这小僧尼就留给殿下处置,只是殿下莫要在这光底下待太久,当心晒伤了。”言罢,轻拉着雎鸠的手就走了,自始至终也没正眼看过令仪一眼。

    雎鸠匆匆行个不标准的礼,嘴里轻歉两句也就走了。

    边走着,雎鸠忍不住轻声问道道:“她是怎的惹你了?今日脾气这样的大。”

    才走过两步,不晓得令仪还能否听见。祝鸠闻言一顿,停了脚步预备佯装恼怒蒙混过关,却看见令仪身后远远站了个人,也着素衣,姿态翩翩,看不清面容,也可谓仙人之姿。

    日头大,日光碍眼,祝鸠一眨眼,那人就不见了,她以为自己眼花。

    雎鸠看祝鸠盯着身后看,略略偏头,看到令仪仍在,不好回头去看,只拽着她衣袖问她怎么了。

    祝鸠那点儿怒气也散了,只拉着雎鸠匆匆走了,搪塞也没有两句。

    走远了,心才静下来。祝鸠自顾自地说了一通:“我只是看不惯令仪郡主罢了,并无什么特别。今日我有气,就正好发作了。今日是人后,我才敢嚣张;若是在人前,我还是记得她是郡主,晓得分寸的。阿姊不必忧虑,她是偷着来的,必不会说出去。”

    雎鸠听了,疑惑祝鸠如何知道令仪是悄悄来的,但见祝鸠面色不虞,只拍拍她手说句晓得了。雎鸠望着她侧颜,挺立的鼻、紧抿的唇,倨傲从她面庞溢出,随意倾泻。

    祝鸠这样喜怒无常,约有月余了。雎鸠粗略一算。

    *

    迟叙意站在树荫下看戏。

    偏爱素色的那个女子贪凉,衣衫穿得薄。她肌肤莹莹如玉,在日光下生辉——他想象中,当是如此的。她用泛着葡萄绿色的玉簪挽发,缀了一二珍珠簪固定余发,清爽可爱。

    她神色倨傲,语气轻慢,面上顽笑样地或冷笑或嗤笑,轻狂极了。

    但如此,她面庞才真正生动。

    不晓得哪个才子作酸词,说她眼里蕴山水,灵秀润泽。他看来,她眼里应是暗含尖刀利刃,眼波流转间,不经意闪射刺目的锋芒。懒散牵动眼睑,漫不经心的美丽,睥睨众人的傲慢骄横,格外娇慵。

    是谁颦笑俱是撩拨,烧起他心火?

    初见惊艳,再见亦是灵动,眼波流转的丝丝缕缕,扣他心扉。

    嗬,抓住了。

    *

    一个着披风的人影匆匆掠过,慌忙忙地往另一边院落去。看身量,大约是守夜的小僧尼。晚上露重清寒,加了件玄色外袍。

    略探听一二就能摸清他的住处。

    祝鸠正往男客住的那方院里去。她那院离得竟近,贴着边沿走再拐个弯,就能绕进另一边院里。

    她胆战心惊地路过了父兄住的院,再一转,就到了目的地。院里没有守备,一路来运气也好,没有遇见守夜僧人。

    一路悬着心,至此才放下来。房里没有光亮,静悄、空落得没有人气,祝鸠疑心自己走错了。先前不觉得,现想想,自己的确大胆妄为。

    可她偏偏想来,她就要来,至于她非来不可。

    白日受的令仪的气本堵得她心烦意乱,见着他半个身影,就散了。她晓得令仪是故意的,遇见是故意的,僧尼是故意的。前世令仪就用的这种方法博她好感,今世不走同一条路了,令仪还是做出这样的举动,真是可悲可笑。

    祝鸠忍不住想迟叙意。

    那是怎样的人?他对风轻云淡笑看一切,对一切都温和关怀,但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万事都流水般从他心间淌过,不疾不徐,不掀半圈涟漪。

    谁能掀起他心里波澜,教他情思澎湃,心绪难宁?

    祝鸠俯身贴着房门,想探听内里声响。她的手紧张到冰凉,沁出丝丝汗,洇在紧贴的门扉交错的阑槛上。

    她犹疑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欲擒故纵的游戏。

    羞愧难当。

    他有做柳下惠、秦昭君的本事,就让他去做。

    祝鸠将披风拢紧,欲离开门。

    “咯吱”一声,破了静谧。

    迟叙意在另一头,侧耳听她心跳。

    不停歇的、鲜活的、娇美的、阴沉的咚咚声。

    她胸前系着松散的活结,不晓得怎么把裙头固定住的。

    她伸手去捉他的手,又嫌沉,要他自己配合。将滑溜的系带,交到他手里。

    她娇声娇气地说:“事不过三,这是我第三次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