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棠棣之华
我给赵缪思发消息,她的态度没变,依旧是不愿离婚,但已经从公寓中搬了出去,好像去了她负责的一位作者家里暂住。之前我回去时衣柜里她的衣服少了一大半,当然,那条绿裙子还好好地挂在那里,防尘袋都没摘。中途有一次她父母过来看她,我陪着老两口在城区里玩了一天,把老人送走之后她很是松了口气,我说怎么了,心里愧疚吗。她想了想,说倒也不是,只是在想得骗到什么时候。 我便旧事重提,说随时,随地。她听出我的弦外之音,笑了笑不再说话,要把白天的油钱转账给我,我没收。跟她一起下了馆子草草果腹便准备各自离开,临走前我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会一直留在这里吗,她反问我你呢,难道是想回老家了? 我说万一我真的回去,你怎么办? 她有些讶异,说你不是在这里发展得很好吗,就这样回去,工作不要了? 我说我都要回去了,工作当然会辞掉。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整理了一下腰间的挎包,说你别后悔就好。 裸辞这件事比我想的还要容易一点。这几年我也算有了点积蓄,婚前说好的房子赵缪思没要,我把属于她那份折算成现金划到她卡上,她最后也没有推辞。就是楠姐那关不大好过,工作交接了一个月也没彻底完毕,我知道她想留我,但我铁了心想辞,楠姐最后大手一挥,还是放我滚蛋。 周文渊送我到高铁站,我说狗皮膏药终于不再黏着你了,周哥有没有觉得一身轻松? 别折腾自己。他拍拍我的肩膀,把一盒药塞进我衣兜。你是为了谁回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记得按时吃饭吃药,别到时候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谢谢周哥。我轻声。那我就祝你可以等到你的阿淼吧。 行,借你吉言。他笑着。不过我也决定再过一段时间就辞职了,我会去他的城市找到他,就像你一样。 进站后我站在高高的自动扶梯上向外望去,隔一面硕大的透明落地窗,周文渊已经渐渐走远。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我在向这座工作生活了三年多的城市告别,以后那些人和事都不再与我有关,跟大学毕业那一次何其相似,简直如同复制粘贴。 我的人生也好像被一股奇怪的外力干扰过,轰轰烈烈,却无声脱轨。 说是裸辞,其实还是做了一些计划的。我带着几个工作上认识的伙伴回到老家开了间个人工作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运营文案到营销公关一手包揽。靠着先前积攒下的人脉,开张头两个月接了好几个case,规格虽然不大,到底不至于坐吃山空,公司账面上多少有了些流水。 工作室正常运转后我抽空回了趟家里,老妈的态度并没有好转太多,我们在大门边僵持半天,差点没让我进去。老爸还有一年内退,现在已经提前开始感受退休生活了,我进书房的时候他正写毛笔字,我探头瞟了一眼,“棠棣之华”,可惜最后一笔悬针竖因为我的贸然打扰写劈了,一幅伟大艺术作品的诞生胎死腹中。 我将上次带走的那封信件放进书柜最深处藏好,可能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柳钰,但有些道理已经不再使我困惑,我不必再从那封信里找答案,因为答案近在眼前,只要我想,伸手就可以得到。 正如信中所写,我是个非常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晃晃悠悠地混了二十来年,明明自己怕疼得要命,竟还能再去伤害别人,这不仅是自私,简直就是无知。 放好信,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眼一看,好像是个子弹大小的橡皮,一端嵌在书柜的夹缝间一端露在外面。我蹲下去把它抠出来仔细研究了一下,总觉得在哪见过,然后猛一拍脑袋,这玩意儿不就是我高三复习闲得无聊拿桌角一点点磨出来的么,当时宝贝得很,柳钰出事后我状态极差,某天夜里陆新棠把我批评了一顿,书包里的东西也随之砸了一地,可能就是当时掉出来的。 不过这都是旧事了。那时的喜欢现在看起来一文不值,学生时代的话都是做不得数的,我许下过无数承诺,后来一句也没实现。 我将那枚子弹橡皮攥进手里,正要起身,余光瞥见旁边书桌底下的角落里似乎写着一行小字。谁会在这种地方写字?我好奇地钻进去点开手机手电筒,字是用黑色中性笔写的,歪歪扭扭不太好看,但是辨认起来很容易:陆新棠会永远爱着陆新棣,陆新棠会永远跟陆新棣在一起。 初一的时候爸妈决定搬家,所有熟悉的人际关系与环境一应离我远去,心里难免有些不安,陆新棠总是安慰我说不要紧的,他不是还陪着我的嘛。后来不小心从货车围栏上栽下来划伤了大腿,双氧水清洗伤口疼得要命,当着爸妈的面我硬是忍住了,晚上房门一关,陆新棠不说还好,他一开口安慰我就再也忍不住。我哭着问他爸爸妈妈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们?他说不是的,他们只是太忙了,没关系,我还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盯着那行小字看了十来分钟,爬出书桌时腿整个麻掉。这个位置过于低矮,也只有那时的陆新棠可以钻进去写了,家里刚装修时我们的卧室还很空,我跟陆新棠时常爬高钻低地四处探索,这处秘密基地可能就是他找到而我忽视了的。 原来只有我不把承诺当回事,陆新棠对我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未曾实现的。 我将房间窗帘拉上,打开星空投影仪,浩瀚星河迢迢相递。带林衍回来那天,他究竟是抱着怎样一种想法对我问出那些问题?而我,在时隔多年的现在,又为什么还是答不上来? 换做是初中或者高中时的陆新棣一定可以干脆利落地回答吧。那个时候的我多么无畏且无谓,想做的事情便去做了,想要的东西便去拿了,哪像后来,想说的话都埋在心底,想见的人连机会都不敢留给自己。 很难算清我的直白到底伤害过多少人,但至少不能让我的软弱退缩再重蹈覆辙。我给陆新棠发消息问他在哪,他说还在学校上课,有什么事找他吗。我说那我们周末回一趟母校好不好,就初中那个老校区,大概是被什么耽搁了,过了好一会那边才回道可以。 我按熄手机屏幕,才发现那枚子弹橡皮还被攥在我的手心里,满是热汗。 结果等到周末,楠姐大驾光临。她过来出差顺路看我,说话的时候我一直不停看手机,她有点不高兴,问我想干什么,对老领导的态度是不是过分了点。我赶紧道歉,减少了看时间的频次,却越聊越如坐针毡,楠姐也看出我心思不在这里,最后没好气地交代了我几句要紧的,结束了这次突如其来的会见。 工作室刚成立时她很照拂我,不然进展不会这么顺利。我有些惭愧地表示下次一定主动请她吃饭,今天实在是有事照顾不周了,楠姐说我还不知道你小子,有急事就赶紧去处理。 送走楠姐,陆新棠给我发的上一条消息显示在两小时前,说他就在老校区等我。匆忙赶到学校,门口看门的大爷对我爱答不理,我拿出家里翻到的当年的学生证递过去,然后跟他说九年级教语文的陆老师你知道吧?我是他弟弟。大爷看了半天才放心让我进门,我心想这有什么可看的,这张脸还不够有说服力么。 时已近暮。我一下子有点忘记当年的班级在哪栋教学楼的哪个教室,好在母校的建筑格局多年未变,我推开门一间间找过去,含了殷切的热望,倏忽又沉寂,只想把心里盘桓许久的话慢慢说给他听。 正要推开下一扇门,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了陆新棠的身影。周末的校园空空荡荡,教室里座椅摆放得并不太整齐,可以想见周五放学时学生们的欢欣雀跃,跟我们那时候一模一样。陆新棠趴在桌子上,我放轻动作走进去,他可能是等我等得太久,脸颊压着手臂在那里打盹,我记得这个位置,以前我常坐这里,课间会因为夜里熬夜看而困倦,时常会同他现在一样趴着眯一会。 暮春时节总是过分的温柔和暖,寻常花期已败,校园里只有几株海棠还开着,花瓣细碎,随着微风飘进来,洒落窗台、坠在地上。外面隐隐有汽车鸣笛轰然来去,我走近窗台一扇扇关好窗户,满室静谧。 随手搬了张椅子,我坐到陆新棠旁边,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白生生一截小臂。 哥。我轻轻喊他。陆新棠? 他在睡梦中。 还记得小学那次我帮同班女生出头吗?他们的笑声太大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着急……然后你就出现了,哇,真的好像英雄一样站在我面前,我那时就心想,你是爱我的,我应该一辈子对你好。我承认,这点我远不如你,承诺于我就是随便说说,反而成了我撒泼的借口了。这么一想,我可真是特无耻特混蛋一家伙,你心里一定骂过我无数次了。 后来……我也担心过的。比如要是被老妈知道了我那些想法,会不会气得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或者是从此再也不想见到我,这些其实我都担心过。但你会不会也想过这些问题呢?在我第一次骗你的时候,在我第一次弄疼你的时候,在我跟别人谈恋爱的时候——你也想过再也不认我这个弟弟了吧? 不,不对,你不会这样想。你对我说过的,我是你的阿棣,你会永远爱我。可我总是看轻血缘这种东西,你会觉得我太不把你最看重的存在当回事吗?有没有恨过?嗯,我猜你有,是恨铁不成钢的恨。我一直觉得你不够了解我,因为在我心里,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我对你所有的想法依然成立,却故意忽略了如果不是血缘我们根本不会遇见这个事实。我以为你不会懂,有些东西天生如此,难以改变,我曾抱怨成见,最后成见同样困住了我,让我时常近乡情怯。诶?这个成语是不是用错了……算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我害怕说出来之后你会像一个哥哥那样只是包容地对我笑,我害怕你依然会觉得无所谓,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只要是我的要求,你都会满足。 有鸟雀落上花树枝头,摇摆着、晃动着,花叶震颤,落英缤纷。我轻轻拨弄着陆新棠额前的碎发,细软的触感在指尖游移。 他在睡梦中。 爱情最后会变成亲情的,但是反过来呢?我追问了这么多年,谢谢你的等待,给我留下余地思考。高中的时候有一个人说我是没有心的,我一度认可了他的说法,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现在我知道它在哪里了,它正好端端地在你这里跳动着。可是这个过程实在太久太久,我见了一些人,去了一些地方,兜兜转转好多年,最后还是得回来。 还好,你一直都在。或许我也终于可以说,你的阿棣稍微地、稍微地,长大了那么一点点。虽然可能就算重新再来一遍,我还是会骗你,还是会伤害你,还是会做错所有事情,但至少我也终究会醒悟,会回到你面前,对你说着现在的这些话,告诉你:谢谢,还有,对不起。 鸟雀飞走了。我将头颈靠近陆新棠身边,满是薰衣草和柠檬味儿的皂香,就像我们曾经的少年时代一样。 他在睡梦中。 所有的声音尽数归零,我看着他沉睡的身影,没有困顿,没有不安。 他在我眼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