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知菌用心如日月(四)
第六十九章 知菌用心如日月(四) “你们等我一下。”贾臣接着就进了书房,一阵翻箱倒柜、突破重围。 贾君在外头听着里头跟在打迫击炮似的,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悄悄问甄君:“这是不是就是‘有一个你我永远不提’【1】?” “听着像。” “你听着他干嘛呢?” “我听着他先是开了个柜子,然后往外抱了两捆书,然后又扒拉出个箱子,听着是个纸箱子,吹了一口,然后尘土飞扬,他咳嗽了三声又碰翻了另一个箱子,然后他从一堆报纸底下找了把小刀,拿它划开胶带,听着是那种老式胶带,然后又拿出来几样别的东西,里头可能有台老式台灯,就是特务头子爱用的那种,然后又拿出了个小本儿,就翻了一下,抽出了个小纸,应该是个照片儿?” 他话音刚落,就见贾君他爸拿着个照片过来了,贾君打背后给他竖一大拇哥儿。 他爸先抽了张纸,垫在底下,这才把照片儿妥妥当当地放在上面。 贾君一看这么宝贝,都不敢碰,就憋着气儿远远的眯着眼看。 搭眼儿一看知道这相片儿有年头了,凑近了一看—— 只见上面有两个人,左边那个应该是他爸,可年轻了,三十郎当岁,揽着右边那个人,嚯——右边那个人长得简直就是十年后的贾君! 吓得贾君往后一挺身儿,“我的天···爸···你不会是坐时光机来的吧?” “不不不,我不看动画片儿。” “那你怎么会有我三十多岁的照片儿?” “这不是你,这是你陈叔——陈不寿。” 妈耶,贾君心里咯噔一下子,自己不会姓陈吧? 他又不敢直接问“爸你被陈叔绿了吗”,只好打个哈哈,“这个名字可够情深的。” “对,你陈叔确实···情深,不寿。” 甄贾二人开始懵了,这个评价也不像是“我被绿了”的同义词啊,他俩也不敢说,也不敢问,就只能同情地看着他。 贾臣镇静了一下,问贾君:“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女儿是爸爸的前世情人’?” 贾君点点头。 “我这是遇上现世报了——” “额嗯——可我是儿子啊···” “你陈叔吟诗作对一把好手,操作设备是一派稀烂,可能是性别选项不小心点错了。” “哦···” 说的转世轮回就跟自动贩卖机似的,还能自个儿选,这个不是得老天爷给预设么? “我们当年那会儿,工作还是包分配呢,那时候学校也没现在分的这么细,我搞历史,你陈叔搞诗歌,你妈搞翻译,我们都分到文学院,学校也百废待兴的,边搞建设边教学生。嗯,就这么着,我们仨人没少一起搞建设,也没少一起带过学生,这一来二去吧···” 贾君和甄君连连点头,脑补个十多万字儿不成问题。 “渐渐的,我发现他俩就都对我···有点意思。” “那你呢?”贾君问的相当直白。 “我也···挺喜欢他们俩的。” “没有偏重?”贾君这会儿真是就爱问这些一针见血的问题。 贾臣实事求是地摇摇头,“没有——” 贾君皱着眉头看着他,这事儿可真难办。 “老天爷待我不薄啊,别人终其一生可能都遇不上真爱,我一回竟然遇上俩。”贾臣苦笑一下。 甄贾二人双双同情地看着他。 “你们也能想见,我们仨的关系···很是微妙,一般来说,一段微妙的关系是不能长久的,这一拖二拖的,我也三十多了,当时是有名的大龄未婚男青年,你爷爷急了,给我把日子定死了,说转过年来的大年初四,必须得订婚,我自己要是找不着对象,就跟他给我找的那姑娘结婚,你爷爷那个本事你也知道,连我们校长、书记都找我谈话,我也是被逼的不行了,就约他们俩腊月十八,在临江楼三楼,大家一起把话说开,做个了断。” 贾臣的神情忽的十分低沉,抿着嘴,一言不发。 往事好似点燃的香烟,缭绕地围绕在他的眼前,说不出他是在放纵的沉溺,还是呛的胸闷。 不知道他是在努力回忆,还是那些事情从不曾消散,只是梗在喉头,说不出,也咽不下。 贾君和甄君对视一眼,摇摇头。 甄君悄悄地把手伸了过去,在桌子底下握住了贾君的手。 贾君把手翻过去,紧紧反握住他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贾臣突然叹了口气,“你陈叔确实是——情深。” 一句“情深”。 像是在评价心里的那个人,又像在读一句墓志铭,但更像是一个罪犯,忏悔自己的罪行。 “他根本就没想让我做什么了断,他——瞒着我,申请了公派留学,腊月十七,登上了去法国的船,当天夜里,坠船溺亡——” 贾臣不能说下去了。 这段回忆实在是太沉痛,沉到二十年一直压在心口,痛到二十年一直说不出口。 “爸···”绕是贾君再能说会道,这会儿也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贾臣举起右手,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腊月十八,我收到了他的讣告,还有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张纸条,纸条很短,但当时我读了好多遍,好多好多遍,才认得每个字都是什么——他说,‘踏踏实实地去结婚、生子、搞建设、好好生活,不要挂念我,如果有来生,我一定爱一个无宗无庙、一无所有、情深意笃、唯有爱我的男人,有缘再见了。’” 那纸条贾臣应当是看了千万遍,里面的内容就像是一样,连想都不需要想,嘴自己就能复述。 “那年他才二十七,不寿啊——” 一句“不寿”。 像是在惋惜,像是在悔恨,更像是时隔多年,想再喊一次他的名字。 “后来,我就跟你妈结婚了,生了你,你的生日——腊月十七,正好是他的忌日,你一生下来还不显,后来越长越像你陈叔,到了一岁的时候简直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还真是‘有缘再见了’。” 贾君捂着嘴,“我的妈呀——我妈的心理阴影得多大啊,母爱真伟大,儿子长着张情敌的脸,还跟亲儿子一般待。” 甄君冲他皱皱鼻子,“你可不就是亲儿子吗——” 贾臣半是伤悲、半是欣慰地看着甄君,“现在,你遇上了个‘无宗无庙、一无所有、情深意笃、唯有爱你的男人’,我也就放心了——前世,我亏待你;今生,只要你幸福,我一定鼎力相助——” 这句话,连贾臣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在对谁说。 贾君眼睛有点儿红,“咣咣”地拍着甄君的膝盖,“怎么办?感觉有点浪漫,转山转水转世轮回的爱恋——” 甄君酸度又上升了,“不许感觉浪漫!我们俩还是跨越科学和物种的因缘呢!” 贾君转过身来,感叹道:“啊···原来我的存在如此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 贾臣又仔细端详起了那张老相片,有些刻骨铭心的回忆,端详一辈子都不能看开。 “爸···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贾君的声音把贾臣拉回现实中来,抬起头,“嗯?——哦,你问吧。” “你当初是选了我妈,还是我陈叔啊?” 贾臣向厨房方向看了一眼,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张相片,在两人面前比了比。 然后用纸将它包好,收到了怀里。 贾君面色复杂地举起大拇指,也冲他比了比。 先不说别的,就论这个勇气,就值这个大拇指。 在那个年代,这个选择就等于是送命啊。 他也可以称的上“情深”二字。 贾君也是,从来都不缺像他爸这样敢爱敢说、正大光明的勇气。 贾君的妈妈忽然吆喝了一嗓子,“小崽子们——是不是都饿死了,吃饭啦——” 她端着盘子出来,马上就受到了一股无形的悲戚氛围冲击,她跟闻到二手烟了似的,用手在脸前挥来挥去,“嚯——聊什么呢,这气氛跟有毒似的——” 贾臣推了推眼镜,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笑—— “没什么,都过去了——” 一个笑,一句“都过去了”,掩住了多少遗憾,多少苍凉。 趁贾妈回厨房端汤,贾臣低声给贾君说道:“你虽然长得跟你陈叔一样,性子可真随你妈。” 这次他却笑得眼睛都有点儿弯。 他的确是情深,但他的情深,是从来不因为现下的幸福而忘却从前的伤痛,也从来不因为这个人而亏待那个人,更从来不因为得不到的而轻贱得到了的。 吃着饭,贾君看着“什么都知道但我就是不说”的妈妈,又看着怀里揣着老照片的爸爸,脑子里突然想起一句话—— 佛陀问弟子:“你们认为是海水多?还是累生累世以来所流的眼泪多?” 【1】我一位恩师用这句话来描述早|分割|恋(一般都是初恋)。 我: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