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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终章

    聂之鹤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两个钟头,这时间并不长,可这点功夫要醒来都觉得很不容易。房间里只开了一盏灯,灯光也不太明亮,显得偌大的房间都是灰黄的,朦朦胧胧,睁开眼都觉得还在梦中。

    聂之鹤显得很无力,这或许也是他对自己的身体预兆之下的认知。已经许久都没有做梦了,刚才在闭目间有些一闪而过的画面,现在想要回想一下,却发现自己竟也记不太清楚了。

    这么多年了,最怕的就是做梦,梦中的场景也不甚美好,大概是也知道,他所期盼的,连梦里也得不到。

    灯光恍惚的让他有点不知道今夕何时,唯一不变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那种刻骨的孤独感依然如影随形。其实比起现在的老人们来,他真的不是太老,明明还是中年鼎盛的时期,可已觉得自己是一片荒芜。没什么想要的,也没有值得期待的,生活平静的像一潭死水,会有人说“活够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又躺了一会儿,这个点估摸着应该是下午三点多的光景。有个人走了进来,缓步到他床边,是个很挺拔的身影,眉目舒朗,神色间亦不缺刚毅,看着约莫二十几岁,看他的模样,很是继承到了几分聂之鹤的精髓。外人看来,这父子俩连脾气秉性都很接近,一样的说一不二,天生的领导者。

    聂怀真微微躬身,“父亲。”

    聂之鹤回应了一声,还是很无力,聂怀真又道:“父亲是老毛病犯了吗,总是熬着不去医院,这样怎么好的起来?”

    老一辈的事了,聂怀真也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听母亲提过一嘴,就在他满月那天,是父亲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断了腿骨,休养了好几个月才见好。可从此以后也落下了毛病,轻些只是风湿疼痛,严重的时候连路都不能走,就算去医院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只能干熬着。如今还不到六十岁,却连下床也不是很方便了。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这个父权的掌控者还有脆弱的一面。

    聂之鹤深深看了一眼站在床边的青年,心里是有几分安慰,“最近总是夜烦多梦,心里很不安稳,是力不从心了。现在看你有了独当一面的本事,我也放心。你在公司学习了这么久,你的处事手段我都看在眼里,不过你到底年纪轻,没经历过什么风雨,有些地方还需要……”

    “父亲。”聂怀真打断他,有种森冷的绝望,“您只会对我说这些吗,从小到大,除了这些,您还能跟我说些别的吗?”

    聂之鹤愣了一愣,像是被空气呛到了,难受的咳嗽了两声,还想说什么,可也说不出来。

    聂怀真在床边坐下,显得他的声音更近了几分,“除了对我说的这些,你还有什么话能对我母亲说?”他忍不住讽刺,“我想您也忘了,到底有多久没有和母亲说过话了。”

    聂之鹤的眼中明明暗暗的,可他始终都没有再开口。

    父子间的气氛一向如此,冰冷又严肃,从来都没有什么话好说。过了许久,才听聂之鹤自嘲的轻叹,“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聂怀真没忍住,却是“呵”了一声,“所以我总对自己说,我最不想的,就是长大之后变成你这样的人。”

    聂之鹤只阖上眼,腿上的疼痛还是十分煎熬,这份疼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消失,反而越演越烈,无孔不入的钻到每一节骨头缝里,到现在不要说正常走路,就连下床都显得困难。

    本来是不必这样严重,大概是在他走的那年太过折腾自己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变成这样。要是那人还在,估计还是在居高临下的嘲笑着,“看你这副死狗样子。”

    真等死去那天,照样还是得受他的嘲笑。现在能指望的,有他的轻蔑和不屑,都好过再也见不到他。

    刚生出笑意,聂怀真就在冷冷的发问,“父亲笑什么,你想到谁了吗?”他很不客气,“无论你想到了谁,都不会是我的母亲,对吗?”

    聂怀真低着头,看着这张已经显出苍老,变得精神不济的脸,“您一直就很严格,母亲会对我说,您从小在祖父的身边长大,接受的就是同样的教育,您是因为对我寄予厚望,所以才会格外严格。我一直都听着,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看,母亲为你找了一辈子的借口,她永远跟在你身后,可是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的母亲?”

    聂怀真已经无法掩饰那一分恨意,“你不把她当妻子,甚至都不把她当女人,你还允许那些低劣的情人来羞辱她。你把她从一个高贵的女人变成了怨妇,她是你的妻子,你的原配,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她?”

    聂之鹤闭上眼,呼吸有些困难,“这是我们的事,你管不了。”

    聂怀真也点头,“您生前的事,我的确管不了。”

    听他这样说,聂之鹤也不生气,还能笑出来,“好,是我的儿子,都已经在打算我的身后事了。”

    “父亲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说出您的心里话,您不是正在盼着吗?父亲,你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就这么狠心,把母亲安排的那么远,连死后的尊严都不肯给她。”

    聂之鹤出神的望着天花板,那思绪已经飞的极远,“她会长命百岁的,还有你在,你也会好好照顾她。”

    他那样期待着,说不清是喜是悲。聂怀真替他掖了掖被角,却忽然道:“我已经决定,我要把名字改掉。”

    聂之鹤的眼中似乎终于有了动静,也只是一丝涟漪。

    “我真的很不喜欢聂怀真这三个字,您每次想到这三个字,您是希望对谁怀贞?”

    看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是颇为触动,这更让聂怀真心里泛起滔天的厌恶,到底还是年轻,又积怨已久,再不想掩饰,“父亲,您藏在保险柜里的东西,我已经拿到了。”

    聂之鹤始终澹然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几乎一下绷直了身子,艰难的喘起粗气,“你,你不能……”

    “不能什么?”聂怀真反问,每一寸目光都是讽刺而可笑的,“死人的东西你视若珍宝,却对活着的妻子视而不见,哪有这样的事?父亲,知道什么叫拨乱反正吗,就比如我将要做的,就是这个意思。”

    聂之鹤积存了力气,一把扼住儿子的手臂,用力的直暴出青筋,虬结的浮在皮肤之下,“你敢动我的东西,你敢!”

    聂怀真盯着他的那截手臂,由他抓着,捏着。力气用尽了,就会慢慢滑下去,变成色厉内荏的威胁,“不准碰我的东西!”

    长廊外又有脚步声过来,有人捧着个东西进来。那物沉甸甸的,好似格外压手,靠的越近,在昏沉的灯光下有种幽怨的恐怖。聂之鹤的情绪更显激动,挣扎着就要把手抓过去,“你们敢,给我放下,放下!”

    聂怀真不由分说的把他按回去,重新压好被子,牢牢的裹住,看着他的动作变成滑稽的挣扎,“就是这个人,占了我母亲的位置,那就只能先把他拿走了。您一早定好的风水宝地我不会动,那么好的地方,最适合我们一家人。您和母亲,既然做不到生同衾,那就必须要死同椁。有资格陪着你的,只有母亲。”

    聂之鹤的眼里已经充满了血丝,骤然的爆出一句怒斥,“你敢!”

    “父亲,你都老了,既然要把聂家交给我,就不要再插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他弯下身子,凑到聂之鹤耳边,生怕是他听不清楚,“你对不起她,既然活着做不到,那就用以后的时间跟她赎罪好了。我母亲最心软,有那么长的时间,她会原谅你的。”

    聂之鹤还要去抓他,却根本抓不住,他看到了这个儿子轻描淡写下的怨恨,亲身感受到了他的坚持,那么多年的铁腕手段就在这一刻失去了作用。聂之鹤还没有忘记属于父亲的权威,“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把东西放下,滚出去!”

    聂怀真含笑,“看到您还这么中气十足,我就放心了。医生已经嘱咐过我们,不能再由着您乱来,您的腿早该坐轮椅了。别再守着这个房子了,我已经安排了疗养院,还有母亲,她也会去继续照顾你。”

    他仿佛又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是那样的激烈,聂之鹤眼看着他的儿子站起来,走过去一抚骨灰盒,那声音不知是怜悯还是憎恨,“他也被您困了一辈子,就让他入土为安吧。”聂怀真转过身,只有唇边始终含着一抹笑,“我听说这两位的父子感情一直都很好,既然他的位置也已经被您占了,就让我这个后辈再帮他一把,让他和他的父亲团聚。”

    “不准,我不准!”聂之鹤一挣扎,却只能堪堪趴在床边,再一动,就只能从床上滚下来,“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聂怀真同样觉得撕心,“您觉得痛了吗,那母亲这么多年的委屈您可清楚了?不绝了您的念头,我怎么向母亲交代。”他捧住骨灰盒就要往外走,“父亲放心,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您要看着我结婚生子,看着我们的全家福印满每一个角落,然后你就可以和母亲颐养天年了。”

    他还有几步就要离开这个房间,门外的脚步声很整齐,都是在阻止他的离开,聂之鹤无力的扒着地板,力气一分一分的,却像被那地板都吸走了,他全身都在蠕动,枯死的眼眶又有了感觉,开始呻求着,“分一半给我。”

    聂怀真的脚步顿了一顿,还是往前走了,“不可以,父亲。”

    背后是悲嚎的痛哭,连听的人都有种五内俱焚的伤心。聂怀真迅速下了楼,车子早等在庭院里,飞快的疾驰而去了。

    已经到了傍晚,天色都开始阴沉了,这个时间在墓园里的风都比外面的更肆虐凄惶。一众工人等了又等,手里握着工具,可好几个都已经打起了退堂鼓。迁坟是多大的一件事,尤其是他们这种有钱人,最看重风水。哪有这样的,不看黄历,不挑时间,叫了人就来了,这不是触霉头吗!

    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始终站在墓前,没她们开口,谁也不能走。等了又等,直到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放心的笑了一声,“妈妈,他来了。”

    韩思唤终于开了口,不由分说的,“挖!”

    工人们互相环顾了一下,趁着天还没完全暗下来,纷纷开始动手。

    聂怀真稳步的走到女孩身边,目光一下温柔了几分,他把骨灰盒送到韩思唤面前,“姑姑。”

    韩思唤伸出手,看着自己已经年老的皱了皮的手,却不敢去碰,只多了几分恍惚,“是他的?”

    聂怀真的目光复杂,确定道:“是他的。”

    早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年纪了,韩思唤却还是生出了一分哽咽,有种哭中带笑的感觉,说出的话也更加坚定,“按照我之前说的,把两个坟都挖开。”

    聂怀真看着那块较小的墓碑,眉头皱着,“她始终是我的奶奶。”

    “会给她更好的地方。”韩思唤坚定的,“她不能葬在这里。答应给你的,一分都不会少,整个薛家都给你,还不放心吗?”

    这样说着,人又柔和下来,“不要怪我,他太骄傲了,别人都用过的地方,他怎么还肯。不用再立新的墓碑了,让他们葬在一起。”

    聂怀真道:“这不合时宜。”

    “不要担心,他们不会怪我的。”韩思唤站了良久,直到两座坟墓都被掘开,扰了死人的安宁,该走的走了,该留的留下。墓碑和泥土分离,又有新的合上,新泥混着旧土,像纷纷扰扰的旧事。那一份骨灰盒被放进去,落土一层一层的覆盖,她终于长叹着放心,“他们都会感谢我们的。”

    又找了带来的花匠,指着已经动了土空出来的那块地方,“撒些玫瑰种子。”

    等到了来年,又是生机勃勃的,风吹过来,会有玫瑰香,花瓣会滋养这片泥土,有了鲜艳的点缀,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压了那么多年的心事,终于在这一刻都落到了实处。

    夜深下去的时候,韩思唤做了一个梦,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阳台,是十五岁的初遇,衣香鬓影中,那个美若好女的少年站在她身边,给了她一个拥抱,“谢谢你。”

    韩思唤伸手想要碰他,他却又跑开了,跑到那一片光影中,有个男人正展着怀抱等他。

    他终于又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

    晚风还在扑着窗,一阵阵的拂过,叹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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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