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子夜
张小茉断断续续地将心中的秘密和盘托出。 她父母都是隔壁琅原镇的村民,八岁那年,父亲外出打工,因操作失误不幸从脚手架上掉下,当场身亡。工地老板赔了一笔不小的数目,这钱原本是够她们母女生活一阵子的。可张母留守在家时,染上了牌瘾,十几万的存款,几个月就输得精光。 也是在牌桌上,张母认识了现任丈夫齐勇。齐勇是万宁镇有名的无赖,其父生前是镇上干部,为他攒下来几套房子。以前靠当房东赚租金,前几年正赶上旅游市场大热,齐勇就把几套房被改成了民宿,这样他纵然游手好闲每月也有不菲收入。 张母做梦都想摆脱贫穷走出琅原镇,见齐勇对自己殷勤百倍,不久便带女改嫁,搬到了万宁古镇上居住。 这之后,好吃懒做的张母陡然阔绰起来,更是流连牌桌时常忘返。 张小茉起初对齐勇的过分接触没有意识,上初中后才知道自己一直遭受着继父的猥亵。也曾委婉地告诉过张母,可对方根本不当回事,还责骂女儿胡思乱想不学好。 去年冬天,齐勇让张小茉来这座旧宅打扫卫生,然后趁机对其实施了性侵。彼时的女孩,已经年满十五周岁。 “那个畜生说过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张小茉泪流满面,“他说之所以和我妈结婚,就是为了等我长大……” 说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桃夭将她抱在怀里,不知怎么安慰好,眼里的泪水仿佛断线珠子,簌簌滑落,打在女孩头顶。 “你妈知道这事吗?” 张小茉闷闷点头,咳嗽着说:“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她打了我,骂我不要脸……还警告我,要是我把这件事说出去了,她就不认我……呜……” 那一刻,桃夭也绝望地哭出声。原来,新闻里那些禽兽不如的父母,并非个例。是啊,张母的吃穿用度,乃至打牌的钱,都是靠男人给的,自私懒惰的本性,早让她把自身母性蚕食得面目全非。 半晌,张小茉才又哑着嗓子说:“中考之后,那个王八蛋又趁我妈打牌的时候,欺负了我。那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半夜哭着跑出家,就走到横江边上,想淹死自己算了……可是……可是老周路过,把我救了上来……” “原来是这样……”她有气无力的,跟张小茉抱在一起,“那个畜生是不是知道你把这事告诉了老周?” “嗯……”女孩儿吸吸鼻子,强忍泪意,“老周是我们镇上有名的老好人,他很同情我。知道我会做缠花,就拿了几百块钱给我,让我买材料做手工,节假日偷着去景区摆摊。说攒够了钱,我就可以摆脱那些人渣,跟他们断绝来往。平常那些东西也放在老周店里,可是上次我回来时,那个畜生发现了我去找老周,还喝醉了去店里打他……上次……就是我从巷子里跑那天,那个混蛋又欺负了我,还摔坏了我的手机,我当时真的不想活了,准备好百草枯想喝,可又觉得老周对我很好,就约他去了江边巷子想告个别,后来你们就来了……我特别害怕,才跑的……” 桃夭感觉心脏好像被戳出了一个个窟窿,血在滴泪在淌,刺骨钻髓的疼,让她神经都麻木了,这一刻,似乎抬抬眼皮都如此困难:“傻瓜,我没有怪你。” “可是我怪我自己,姐姐,那天晚上你那么勇敢,我知道你冲进去是要保护我的,而我却懦弱地跑了……那时我听出了你的声音,可我没有勇气,不知道怎么面对……第二天在老周店里看到你,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其实你们在院子里打齐勇时,我就在墙外偷听,我以为警察会把他抓走让他坐牢,可是你们没有……后来整理房间,我想过把所有事告诉你,可是我怕……我怕你也像我妈一样,听过就算了……” “抱歉,当时我们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无形之中,又让你绝望了一次。”她拍着女孩儿后背,久久无言。 “姐姐,我觉得自己脏了,已经跟同龄的女孩子不一样了…… ” “没有!”桃夭说得斩钉截铁,灰暗的眸子顿时又聚起光芒,将张小茉扶起,扳着少女瘦弱的身子与之对视,“你看着我!记住,脏的不是你,是那些杀千刀的王八蛋!” 她说完,缓缓站起来,定了定神走上二楼。下来时,手里多了一沓钱:“小茉,你听我说。” 钱被分成了三份:“这一千,是我之前答应给你的,找汉服模特的中介费;这一千,是这几天你做向导的劳务费;最后的一千,是姐姐借给你的,等将来你手头宽裕了,再还给我。钱不多,但应该够你一学期的生活开销。” 张小茉本能地推拒:“姐姐,我不能要……” 桃夭打断她:“听话,拿着!姐姐这钱不是白给你的,我说了,是借!你比别人受的苦多,所以也要比别人更早的学会自力更生。你不是还有几天就开学军训吗,我记得你说过,你们琅原镇的老房子还在,以后这边能不回就不回。好好上学,这是你最好的出路,等寒假的时候,或许你还会看到我。” “真的吗?” 张小茉清澈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桃夭尽量扯出些笑容,郑重颔首:“真的。” 时光在两个人的悲戚中黯然划过,张小茉走后,桃夭身体好似被抽空一般,瘫在凳子上,直到夜色漆黑,她才艰难地撑起身子,精疲力竭地爬上二楼。 褚江宁回来看她和衣侧卧在床上,面容朝里,有些奇怪:“这么早就睡了,没事儿吧你?” 桃夭没力气看他似的,孱弱的声音:“我累了。” 褚江宁没说话,将卧房灯关了,摸黑去浴室冲澡。 这些年第一次,没有安眠药物,也没有鱼水之欢,她就酣然入睡。 然而,这只是开端。 桃夭做了一个狰狞的梦,梦里有青面獠牙的怪物,将她五花大绑,明晃晃的刀子闪着寒光照在她无助的脸上,任她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无人来搭救…… 下一瞬,面具掉落,露出来一个中年秃顶男油腻的脸,对方笑着,扑向稚嫩懵懂的她。 哈哈哈、哈哈哈—— 张狂可怖的笑声,令桃夭毛骨悚然。 不,这不是梦! 她猛地惊醒,坐起身来冷汗涔涔。 “做噩梦了?”褚江宁按开床灯,伸手摸摸她额头,上面汗意潸然。 桃夭满目惊恐,身子往床脚缩了缩。 对方想凑过来抱她,却遭遇大力抗拒。 好半天,桃夭才喘着粗气,双目空洞抓起男人的手:“褚江宁,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嗯,你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桃夭,不放过任何细微神色。 “你一定有办法,让那个叫齐勇的人渣关上几年。” “安装针孔探头,一般都拘留十五天,他这种最多也就拘役管制个把月。” “我说的不是这件……”桃夭深呼吸数次,才迟疑着开口,“那个狗东西,伤害了小茉,就在这离!你不在的时候,我找出探头连接的U盘看了,里面还有……”她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褚江宁给出最优建议:“录像还在,也算那王八蛋自己作死,妥妥能立案判刑。” “可我不想让小茉受到二次伤害!她还不到十六岁,难道要一次次对那些警察描述自己的受害过程吗?她还有个滥赌的、自私自利的妈,为了自己舒坦,可以置女儿于不顾。就算真的开庭审理了,你以为那样的女人会站在自己女儿一边吗,不会的!” 她声音几近大吼,脸上是悲痛欲绝。 褚江宁看她如此敏感,有些心疼,话里却带着为难:“毕竟不沾亲不带故的,这种事多得是,咱们管不完……说不定还给人留把柄……” “褚江宁,你就给我句痛快话,帮还是不帮?” 那决绝的眼神,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顿中:“你今天太反常了……我可以帮你办到,可你……能不能给我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桃夭沉静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抬眼对上褚江宁的双目,惨淡一笑:“因为我,也受过这种伤害。” 她语气静若秋泓,好像在述说别人的遭遇,但那一瞬,褚江宁脑袋里炸开了雷。 “我十三岁那年,还是贫困山沟里的初中生,可发育的比同龄人要早。有官员到我们中学视察,校长把我和几个高年级女生选为学生代表,去招待所欢迎那些人。可我们哪里知道,那些人面兽心的王八蛋,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她咬着牙流着泪,把自己心底那道最深、最硬的伤疤,无情撕开:“所有受害人里,只有我站出来举报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调查问话、回忆过程,我那时觉得自己比死还难受。可我豁出去换来的,叫嫖宿幼女罪,呵呵……一个嫖字,已经给我们脑袋上贴牢了不良标签!你以为我奶奶怎么死的?” 她直勾勾地瞪着她,星光碎落的眼底,写满了凄凉:“气死的。我那衣冠禽兽的父母,做梦都想生儿子,可偏偏只有我这个女儿。他们说我丢了先人的脸,问我为什么不去死?然后转头,就去学校大哭大闹,要什么处女膜修复费,哈哈哈哈……于是全校同学都知道了,他们倒好,拿了钱逃之夭夭,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去面对全世界的白眼。” 褚江宁紧闭双眼,泪水滂沱:“不是你的错,是那些王八蛋该死,对不起……” 他从前就知道她心里藏着秘密,他以为,是什么难以忘怀的旧爱,或者割舍不下的情人。哪想得到,是这样锥心刺骨的伤痛。 杜伯炎夫妇做事毫无痕迹,他什么线索也没找到。这个瞬间,褚江宁恨自己无能,如果提前知道些什么,他刚才绝不会说那么冷漠的话。 他以为自己能手眼通天,有本事颠倒黑白,可此时,除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他什么也帮不到她。 桃夭哭着哭着,又笑起来:“你不是问过我,谁给我起的这名字吗?其实俞老师,给我写了好多个清丽脱俗的新名字,可我执意要这个。什么桃之夭夭,宜家宜室,呵呵……我只是要时刻提醒我自己,逃之夭夭,不配为人!” 男人喉头哽住,干咳半天才说:“我们不想那些了,好不好?过去的,就都过去吧。往后就算凄风苦雨,我也跟你一起。” “不介意吗?” “人生有些事情,尤其是童年的一些经历,是自己不能左右的。我心疼你。” 桃夭没有追问为什么,谁都有儿时阴霾,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过好现在和将来。 午夜三点的室温,骤然降落,他们谁都没力气下床去拿空调遥控,于是裹着被子,靠在一起说话。 “褚江宁,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这个人没有心的……连亲情温暖都没体验过,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报你对我的体贴。俞老师他们,的确对我有养育之恩,可我心里明白,利益的成分其实占大部分。传授我茶艺的梁老先生说过,他肯收我为关门弟子,只因为我是这行的天才,别人几十年才能掌握的东西,我不到十年就能出师。 我的确感激贵人的栽培,可我始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云楼的一个装饰。这几年啊,有的是人老心不老的大领导,或想春风暗度、或者要丧偶再婚,诱惑总是目不暇接。不管对他们那些,还是你们这群,我都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我受过的苦熬过的痛,就是为了跨越阶级,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得意忘形吗? 我把自己从濒死边缘拯救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在抑郁症里挣扎,只是要走到伤害我的那群人里,随波逐流,然后沾沾自喜到处炫耀吗? 什么人间富贵花,我不想。我就是要做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好,那我陪你风吹雨打……” 桃夭思维清醒许多:“你不要许诺,我不会领情的。这次小茉的事,你如果肯出手,算我欠你的人情,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刚才说话太激动……” 她能接触到的人里,又不是只有褚江宁一个,总归都是求人,求谁都一样。 褚江宁异常坚定:“交给我。” 桃夭没说话,靠在他肩上,乏力地合上眼。但愿这次,不是噩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