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倾杯
桃夭毫不避讳就道出了身世,让褚江宁有些意外。 见对方沉默,她干脆坦荡一笑:“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常人眼里难以启齿的事,我怎么说的这么轻松?毕竟这世上的多数人,反而自己更加耿耿于怀不堪的出身。” 褚江宁不置可否,想了想说:“我只是比较奇怪,你既然看得这么开,为什么家里会放那么多抗抑郁的药。之前听你说有神经衰弱,我以为只是个借口,直到去了你那儿,才知道是真的。” 那一瞬间,桃夭只觉心口堵了团棉花似的,喘不上起来。好在经的事多了,这种不适转瞬即去。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有时心理上释然是一回事,身体的应激反应,又是另一种情况,这不冲突。” “没错,逻辑满分。”褚江宁笑了两声,之后声音低了下来,“他们两口子为什么对你这么好?还是,你早就知道会有云楼这么个场所出现?” “知道呀!云楼又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至于他们为什么对我好,大概因为我有价值吧,这也没什么。那些年我做梦都想摆脱不幸的原生家庭,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我没理由犹豫。” “当时你就没想过,万一云楼不是那么敞亮呢?” “怎么个不敞亮法,像天上人间或者厦门红楼一样吗?”桃夭失笑,“你要真这么想,我也没办法。然而我所了解的俞老师,是一个以山阴俞氏八百年家声为骄傲的人。她的追求,是复兴真正的圈子文化。我记得你书房里,不仅有,还摆着,如果你真的读过那些,那应该懂我的意思。” 褚江宁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圈子文化的真正雏形展露于清朝中叶,时值天下太平,扬州盐商马曰琬马曰璐兄弟在自家藏书楼“小玲珑山馆”中,广邀名士豪客官商士绅,谈文论道扬风扦雅,一度成为江南社交圈的顶流。而当时的女性社交圈,也达到了历史最盛,从才子袁枚的“随园女弟子”,到一品诰命太夫人、河道总督之母恽珠所编的,无不彰显着上流女性圈子的惊才绝艳。 可到了承平不到百年的现代社会,圈子却成了纨绔子弟们斗富猎艳、炫耀贴金的手段,文化也荡然无存。这就难怪,很多开国勋贵家庭从权势煊赫,走向衰微败落。 俞曼声作为世家女的野心,就是要重新笼络这样一个圈子,这圈子的核心自然绕不开赤裸裸的名利权势属性,但其外在,又须兼具文化内涵,以使之长盛不衰。 航班落地的时候,晚上八点刚过。 还没走出停机坪,褚江宁就接到了电话,他听了两句,语气越发严肃:“我知道了,你先跟公安探探口风……行……明天再说……” 挂上电话,看他脸色不好,桃夭顺口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吗这么大火气?” “老钟故意伤人,下午被拘留了。” 愣了两秒,她才反应过来:“你司机钟城?” 褚江宁点头,直接骂出了声:“妈的,那些狗杂碎恋童癖就是拉出去枪毙,也没一个冤枉的,我操他妈!” 骂完又解释:“老钟给他闺女找了个家教,那狗逼一直趁独处时猥亵小女孩儿。这次被他们两口子逮个现形,老钟暴脾气上来,直接就给那王八蛋废了。” 昏黄的灯光下,桃夭身子微微一颤,缓了缓问:“褚江宁,你会帮他吗?” “废话!黄平川打电话过来,就是跟我商量先把老钟保释出来。” 褚江宁的对女人审美观,更偏向于盛唐风韵里的成熟妩媚类,他爱珠圆玉润的丰腴美人,对低龄化的白幼瘦审美毫不感冒,因此性认知上也更加成熟。所以对那些打年轻女性、甚至未成年女孩儿主意的人,他从来深恶痛绝。 何况钟城还是褚江宁的心腹,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袖手旁观。 快到接机出口时,桃夭自动放慢脚步,与对方保持着正常距离。 地方上一干恭候多时的人物,看到褚江宁面孔出现时,脸上都浮现出了喜悦之色。 “褚总,欢迎欢迎!”为首的男人四十多岁,其貌不扬,但通身派头十足。 褚江宁似笑非笑地问候对方:“好久不见,韩总别来无恙啊?” “劳您记挂,都好都好。”被称为韩总的人客气着,目光炯炯看向桃夭,“这位是?” “老魏没跟你说啊,我助理桃夭。” “桃小姐您好,鄙人韩在春,幸会、幸会!” 不用问,这人大概就是魏鸣珂嘴里,那个扎根本地的项目负责人了。看着对方极为热情地伸过手来,她也客气地回握:“很高兴认识韩总,以后请多多指教。” 寒暄完,后面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上前问好:“褚先生,又见面了,我代表全县人民热烈欢迎您的莅临。” 不难听出,这位是公门中人。果然褚江宁一句话就点明了他的身份:“张局客气了。” “哪里哪里,秦书记打算亲自来的,不巧市里有个紧急会议,所以委派我来迎接,不周之处,还请您见谅!” 韩在春一时向桃夭引荐:“这是县招商局的张局长。” “你好,张波。” “您好,我是褚总的助理桃夭。” 说着与其礼节性地握个手,又和其他人互相认识一番,一行人才走出机场上了车。 黄山机场距离伫宁县20多公里,四十分钟后,车停在了当地专作政务接待的东方大厦前。 “褚总、桃小姐,请——”张波亲自下去开车门,嘴里还不忘奉承,“今天韩总做东,邀请了县里的领导作陪,为二位接风洗尘。” 桃夭没想到,刚落地就来了道硬菜。她原本有些累,此时也只能强打精神跟着去应酬。 大包房里满满当当有十几口子人,桃夭进门一看这架势都懵了,不禁怀疑这些人大搞排场不是给褚江宁接风的,而是为了近距离围观京圈儿头牌衙内的音容笑貌。 “褚先生,您这可是贵足踏贱地啊,欢迎欢迎!”门一开,为首一个五十多的老头近前迎接,满嘴官话,“上次不巧,正赶上我去外地考察,今天一来给您接风,二来也算我赔礼。” “秦书记这就自谦了,伫宁自古就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由不得我不动心啊!对了,不是去市里开会了吗?” 秦华文极尽恭维:“褚先生大驾光临,再急的会也得往后放。这不点完卯,我和高县就赶回来了!” “让二位来回奔波,实在不好意思啊!” 褚江宁嘴里说着失敬的话,脸上却自在的很。 “褚先生,上次招待不周,还请包涵!”县长高天义打个招呼,刚想再说,就见韩在春一抬手,“褚总,这边坐——” 说着将褚江宁请进主宾位置,韩在春毫不客气地落座主陪位,桃夭则被让到他左边的副宾位上。 再看其他人的排位,就微妙起来了。秦华文论资历论年纪,坐在韩在春对面的副陪位上,都无可厚非。吊诡的是县长高天义,按理说他应是三陪,但此时褚江宁右侧的三陪位上,却坐了个年轻女人,一身红底花的香云纱茶服,五官精致眉目含情。 “褚总,我介绍下——这位美女是宋倩茹小姐,市茶艺协会的副会长,省政法委宋书记的千金。” 原来是个官二代,那就难怪堂堂一县之长连三陪都混不上了。桃夭正腹诽着,就见韩在春又指着坐褚江宁对面三宾位的女人说,“这是伫宁县茶文化推广大使孔繁茗小姐,孔子的第74代子孙。” 桃夭打眼望去,见那女孩一袭中式白棉麻的旗袍裙,出落得十分标致,纤细的身材配上黑直长发,妆容淡雅,衬得书卷气浓,和浓妆艳质的宋倩茹形成鲜明对比。 “褚先生,您好。”孔小姐一开口,就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怜香惜玉之感。 褚江宁反应不大,只是微微点头,说声你好。 孔繁茗右边,坐着“四陪”县长高天义,招商、文旅、农林等局的人,则穿插就座,整个包间被充斥满满,好不热闹。 一时酒菜齐备,韩在春举杯:“褚总看好咱们伫宁的未来发展,实在是当地人民三生有幸,作为东道主,我先敬你一杯,聊表地主之谊。” 按理该是“官本位”的酒局上,却由一个商人主导全局,再有这处处透着诡异的座次排位,由不得桃夭不多想。 席间觥筹交错,所有人都忙不迭给主宾敬酒,尤其以宋倩茹和孔繁茗最为积极,褚江宁倒是来者不拒,众人也不知道怎么逢迎了,一劲儿称赞他海量。 “桃小姐,我敬您一杯!” 桃夭正走神时,脑袋上方多了个声音,说话的是招商局长张波,只见他倾斜醒酒器,正准备往桃夭面前的高脚杯里注酒。 褚江宁蓦地一抬眼:“她酒精过敏,张局别难为她了,我来喝吧!”说完也不看桃夭,举杯一饮而尽。 桌上众人的表情,蓦然间变得古怪起来。 一艳一素两个女人,也加大了攻势,借此机会再次猛“敬”褚江宁,韩在春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脸上挂着丝丝笑容。 唯有高天义,酒过三巡,神色间流露出了些许的失意。 桃夭看在眼里,虽不动声色,心里早就笃定今天这酒局大有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