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的神明
进了腊月,各户各家就算忙碌,也总是带着笑意。 城中大街小巷都是淡淡的鞭炮味儿,总有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地乌压压串来串去,大人们不是在走街串巷就是在拜访亲友,脸上都挂着笑意。 居养堂的妇人唉声叹气:“小姐怎么好长时间没来了。” 秦凤鸣听到这话冷笑一声,被陈静棠不满地瞪一眼:“我们都知道了!就是你这个小子冒失吓到了姐姐,姐姐这才不来的。” 张雁之跟着点头。 秦凤鸣没好气:“我又怎么吓到她了,你个小丫头每天巴巴地说我坏话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你掀了姐姐的帷帽!”另一个小孩子嚷嚷! 陈静棠点头:“登徒子。” 张雁之棒读:“登徒子——” 陈静棠:“你不应该掀女孩子的帷帽!你太不尊重姐姐了。” 秦凤鸣眨眨眼:“是吗?” 张雁之点头。 妇人好笑,这少年怎么也和小孩子较真起来了。 不过,他什么时候冒失到小姐面前了? 小姐那样好的人,没有怪罪的话,其实也不是顶大的事,可能是有别的大事要忙吧。 居养堂热热闹闹的。整个京城都泡在节日的喜庆里。 但望京城却是寂静得压抑。 望京是边城最重要的关卡。 传言早在前朝的前朝,驻守在这里的将领思乡心切,总要登高遥遥望向京城,连安葬死去的将士都要选在能看向京师的方向。 故而这边城便被取名为望京,直到今日。 越寒冷的时候越要警惕,因为异族在这个时候杀戮掠夺之心是最重的。 更可怕的是这群马背上的蛮人占住了边塞失守的空城作为休养军队的驻地。 出去探路的斥候和轻骑兵没有一个人回信,最后出去的一队轻骑兵也已经半个月没有回来了。 所有望京的将士都守着死城殉国的心思熬着这个年关。 望京望京,他们守护的只是那个京城,心心念念盼望的也不过是那个京城。 可他们都要死在这里了,为什么京城到现在都没有一丝半点的消息。 谢怀恩被困在这里已经二十天了。 到现在是真正的弹尽粮绝。 呼啸的寒风从破败的窗户中卷席着透骨的寒意,冷气窜进脊背,让这个少年忍不住拱起了身子。 这已经是这个破败的村落中唯一有房顶的屋子。 七个人紧紧挤在屋内风最小的角落里。 “我想我爹我娘了。”有人喃喃道。 谢怀恩扭头看向缩在最里面角落里的小个子士兵。 他年纪还比自己小些,是被抓壮丁抓来的小孩子。 躲藏过程中被匈奴骑兵惊了一下,天气又冷,夜里灌了冷风就烧了起来。 按理来说斥候要求严格,不可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当壮丁。 可是望京已经没有多少士兵了。 能凑够一整个小分队都很不容易。 “铁牛已经烧糊涂了。”年纪最大的男人苦笑一声,“俺也没说想活着回去,只是觉得这么被冻死饿死在这儿也太没用了。” 附和他的只有几句稀稀拉拉的嗯。 他们是被匈奴逼到这里的,许是匈奴对着望京虎视眈眈,他们又惯会隐匿自己,在望京城的诱惑面前,几个不成气候的走投无路斥候不算什么。 “是啊,好歹他娘的死也要拉两个狗日的蛮子垫背。”另一个青年凶狠地骂道,只是因为太冷,说这话的时候他忍不住发出了上下牙打架的咯咯声。 谢怀恩又看了他一眼。 青年瞪回去:“看什么看!你不是什么大公子少爷吗,平常不让我说脏话就算了,死了死了还不让我骂几句?” 许是又冷又饿,青年说话的声音渐渐地弱下去,翻来覆去地骂着匈奴骂着皇帝骂着不来支援的军队。 谢怀恩收回目光,低垂着眼。 带的干粮都吃完了,外面太冷了,能吃的东西都搜刮干净了。 若是轻骑兵还好些,至少有马肉充饥,但他们什么都没有。 冬日酷寒,这里又是塞北荒漠,实在没有什么活物能果腹。 每日轮流有两个人出去打探周边情况,再找些吃的。 可恨匈奴人如同猫逗老鼠一样,粗笑着吆喝着如同赶羊一般把他们赶到这孤村里。 昨天早上出去的那两个人还没有回来。 谢怀恩漠然,应该是回不来了。 这屋子里四面漏风,根本挡不住入骨的寒意。 谢怀恩咬紧了牙关。谢家落败的时候他不害怕,谢家子弟流散的时候他不害怕,谢家被剔出权力核心的时候他不害怕。 那这个时候他害怕吗? 应当是怕的。 毕竟那个时候只是不能当谢家公子了,而这个时候却是要死了。 可是太冷了,他弓起身子,缩成一个团。 他冷到没有心思去害怕。 他不想死。 没有人想死。 但他们太煎熬了。 匈奴人把他们逼到这个境地,无非是想看中原人和被骂“蛮子”的他们一样饮毛茹血。 同类而食吗? 谢怀恩看向在角落里的铁牛。 年纪最大的男人叹口气:“你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时也命也...”男人想了半天,憋了半天,实在不记得后半句是什么。 谢怀恩轻声道:“非吾之所能也。” 青年红了眼:“他一个好好的少爷,不去当他的人上人,跑到我们中间,现在好了吧,死也要和我们这种贱命死在一起了。” 缩在最角落的人已经不说话了,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长睡过去。 有人小心翼翼地探鼻息,长出一口气后又叹气,他们这个境地,铁牛硬撑着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怀恩抿抿早已经起皮的嘴,木然地不断重复:“不会死的。” 不知道是安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他不能死,他抱着从军的心思就是为了他和谢家挣一份军功。 如果他死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谢家的幼子到底去哪了。 他还没有见到他想见的人。 他想见谁?谢怀恩木然的眼神中透出一丝迷茫。 谢家会放逐出京城的那日,他没有机会抬头看向帝驾后的小帝姬。 他本以为还会有机会的。 谁能来救他?没有人。 这些最底层的士兵都知道望京可能要被放弃了,更何况他们几个微不足道的斥候。 谢家子从小耳濡目染,哪里又会不知道他们的结局如何。 谢怀恩闭了闭眼。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死在这里,那就再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了。 “这些坏种磨磨唧唧,要杀要剐堂堂正正,现在这是个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谁恨恨抱怨道,谢怀恩愣了愣。 不对,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按理来说,匈奴不可能等这么久的。 天气愈寒,甚至隐隐有下雪的趋势,已经一个月了,为什么匈奴没有打下望京。 望京城内战备如何,兵力如何,他很清楚。 谢怀恩眼睛猛地睁开,哑声:“你们听我说——”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几个大男人絮絮叨叨交代后事一般。 “小谢刚来的时候,我看不起他细皮嫩肉的样子,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嗨呀,哪个新兵蛋子没被这么关照过...” “我也想我爹我娘了,我奶还等着我回去给她娶个孙媳妇呢...” “娶了媳妇有什么好,还不是白白耽误人家...” “小谢,你不是贵族家的小子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家里人都不管你吗?” 话题都引到了谢怀恩身上,无他,他们实在是好奇得很。 以往谢怀恩举动谈吐总有些格格不入,再加上这小子总是沉默寡言,他们也只当是这少爷受不了落差。 但如今这个情况,没人敢打包票说他们还能活到明天,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吧。 “我还想着以后生了孩子让他去读书,也做个斯文的样子,”男人幽幽叹气,“哎——” 谢怀恩看着这些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的汉子,突然停了下来。 在绝望中给人虚假的念头是极端残忍的。 望梅止渴美好就美好在他们只是渴了,只是累了,而不是和他们一样,要清醒地面对死亡。 更何况这只是他的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没有任何依据。 就像是飘在梦里的虚幻的妄想。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细细碎碎聊天的声音淡了下来。 似乎和别人说话就可以缓解自己的害怕。 入夜后更冷,几个人凑得更紧了。 “你说,要是有人来救我们该多好啊。” 谢怀恩垂着眼,是啊,如果有人来救他,该有多好啊。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要寄托自己的情绪。 黑黝黝压低的不仅是天色,还有恐惧。 谢家子不止他一个,其实有他没他也没什么区别。 谢怀恩自嘲地笑了笑,有他锦上添花,没有他不过是让真正疼爱自己的人掉几滴眼泪罢了。 谢怀恩想,如果有神明听到他的祈求,那就让他在死前最后看一眼那个笑起来眼睛里盛了星辰的女孩子吧。 如果有神明。 如果神明听到了他的祈求。 就让他再看一眼她吧。 他一无所有,但愿意为这个祈求献出所有。 谢怀恩闭眼陷入黑暗。 有人唤他:“走吧,她在前面等着你呢。” 谢怀恩突然觉得自己不冷了,也不饿了。 他低头打量自己,发现他变小了。 前面有人笑着叫他:“怀恩,你快点啊,夫子上课最讨厌迟到了。” 谢怀恩看着早已经死去的李亶,怔怔。 “下课后我们去看小皇妹,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新奇的,能让父皇和颜悦色,孤可好久没见过能让父皇这么上心的妹妹了。”太子木木地转着眼睛,回头:“你怎么还不和孤走啊?表哥——不是你说你想见她最后一面的吗?” 谢怀恩愣了愣,戚然一笑。 马蹄声人声火把光亮划破了漫漫长夜。 “我们回来了!”昨天出去的那两个人一声比一声更大声地喊着,他们不知道同伴是否还在等他们回来,也不知道铁牛是不是还活着。 “我们回来了!” “援兵到了!” 身边的人趔趔趄趄地站起来,不可置信。 有人推他:“小谢,小谢,快醒醒。” 那人似乎很着急:“小谢怎么醒不过来!他是不是也病了!” 有嚎啕大哭,有干哑的嘶吼,也有人凑在他身边。 “小谢下午的时候还好好的,他肯定...肯定没事的,就是累了对吧。” “他这个表情好奇怪啊,怎么还在笑...” 那男人大力晃他:“不能睡,快张眼,快点。” 谢怀恩只觉得自己的骨头架子要被摇散了。 走着走着胳膊就头晕,怎么感觉自己晕头转向的。 李亶回头,紧紧盯着他:“你早该上路了,表哥,为什么又停下了。” 有人抚过他的眉心,一股暖意从脸上传开。 谢怀恩刚想说话,突然发现自己走向李亶的那条路开始破碎。 李亶的人影也变得稀薄,开始散开。 “为什么不走啊!你不是说要在临死前看李峥一眼吗?”李亶怨恨的面容不甘。 谢怀恩站定,突然迈步向李亶走去。 是,他只想最后看她一眼。 看看她长大后变成什么样子。 “阿七,我在这里。”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谢怀恩猛地睁眼。 为什么要祈求神明。她,就是他的神明啊。 半蹲在谢怀恩身前查探他状态的李峥不防,被突然清醒的谢怀恩一把箍在怀里。 “所以你来了,你听到了,你来了,你听到了...”少年沙哑着嗓子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