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醒的记忆和混乱的现实
今年的秋天格外寒冷,圣瓦伦宫里栽种的名贵花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降冻死大半,整座皇宫里一片枯槁。塔斯齐端坐在书房,眉头紧蹙,联邦内忧外患皆已尽数除去,按理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这样一位最高领袖烦忧了。 高璃沉默地坐在轮椅上,他的身子早就大不如前,早些年塔斯齐封了他公爵的位置,要他出宫荣养,但高璃固执地要留在宫里。塔斯齐说不准高璃是为了谁留下的,也不愿同人争执,只得将人留下,只是再不曾将人当作侍从使唤了。 “大人,夜深了,是否回寝殿安歇?”远处传来钟声,侍立在一旁的侍从出声提醒。 “不回去了,我睡在书房。”塔斯齐头也不抬,顿了顿又叮嘱道:“你回去告诉侍从,把夜间的温度调高些,夜里他有什么动静马上通知我。” 侍从应了一声便退下了,塔斯齐叹息一声,盯着手中厚厚的一打资料出神。 “夜深了,明日我去劝劝他,你早些睡吧。”看着塔斯齐憔悴的面色,高璃忍不住劝道:“那孩子性子温和善良,您这些年对他的好,他不会忘却了的。” “我被暴乱的信息素逼迫着做了许多坏事,这些年我也尽力地去弥补,只是没想到居然栽在这一个谎言上。”塔斯齐苦笑着摇摇头,他点燃了一只烟,白色的烟雾升腾,熏蒸着他苍老了许多的面容。 “一个谎言,往往要用一千个谎言弥补。”侍从官推着高璃走出书房,高璃平静地看了一眼塔斯齐,只留下最后这句话。 距离那场残酷的绞刑已经过去了五个年头,一开始,事情确实按照塔斯齐想象的那样发展下去,阿奴对他崇拜又敬爱,过分狭窄的生殖腔也已经彻底发育完全,虽然还不习惯性爱过程中的触碰,但他也并不抵触这种接触,甚至放下身段邀请塔斯齐进入他的身体,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阿奴便患上了严重的梦魇症和偏头痛,性子也越来越沉闷,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对待塔斯齐也是顺从中带着一丝敷衍,即便塔斯齐放下身段一次次诱哄,也再难让他展颜。 冲突爆发在去年,诺兰家族的族长求见塔斯齐,要求恢复他的生母维拉夫人的名誉,塔斯齐对待生母的态度想来是无所谓的,他并不觉得一个联合星盗杀死配偶的罪人被私刑处死有什么不妥,且他对诺兰家族试图干政的行为早已深恶痛绝,狠狠地斥责了族长,更是将自己和维拉夫人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塔斯齐送走了当日送自己上战场当替死鬼的族长大人,心满意足地想去寝宫和阿奴亲近一番,刚起身便看到书房外站着的人儿。 那双曾经无限柔情的黑眼睛此刻冷得像冰,塔斯齐认识这种眼神,宋晓寒刚被送到联邦时便是这样冷冷地盯着他看,目光中带着森然寒意,塔斯齐心里莫名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塔斯齐不明觉厉,干笑了几声便要上前将阿奴拉进门来,谁料他的手还未触到阿奴的身子,阿奴便浑身一震,向后避开了他。 “我根本不是什么偷项链的奴隶,是吗?”阿奴再望向塔斯齐,眼里已然带上浓重的失望,他苦笑了一声,道:“和你相处这么久,我竟不知你哪句话是真的。” 塔斯齐这才反应过来,当初为了诓骗宋晓寒心甘情愿留下,自己竟然编出他偷了自己母亲项链这样荒谬的谎言。而他今日的种种表现,不仅没表现出什么母子情深,反而带着对生母的鄙夷和冷漠,那项链一说便成了无稽之谈---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深恶痛绝,那又怎能珍惜母亲的遗物呢? 塔斯齐此刻也顾不得领袖的体面了,他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抢了几步上前试着扯阿奴的手,将人搂在怀里,颤声道:“阿奴,阿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阿奴伏在他怀里,神色迷惘又绝望,轻声呢喃道:“阿奴,真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吗?还是,一只狗的名字?” 塔斯齐身子穆然僵住,端详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所有的解释哽在喉中,此刻他竟然慌乱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阿奴的脸,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抖得厉害。 “大人!大人!先生梦魇了!”侍从官惊叫着跑进书房,塔斯齐已然惊醒过来,胡乱套上一件大氅便神色匆匆往寝殿赶去,边走边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那药又不管用了?” “大人,先生这几日精神都不大好,白日里呕吐了几回,仆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那侍从官年纪不大,生了个小圆脸,此刻跌跌撞撞地跟上塔斯齐的步伐,声音也带上哭腔:“先生说大人忙,不能惊扰了大人,所以仆就没有上报,但是...但是仆已经请了秋医生来!” “糊涂!当初千挑万选把你选出来,你就是这么看顾他的?”塔斯齐气得肝颤,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碍眼的小侍从,却想到阿奴平日里待这小侍从极好,只得憋着气,大步流星往寝殿冲去。 寝殿内灯火通明,侍从们围在床边,急得团团转,阿奴缩在床的最里侧,身子瑟瑟发抖,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曾经好不容易丰腴起来的身子,现在竟然越发瘦削了。塔斯齐脱下沾了寒气的大氅,小心翼翼地跪坐在床边,轻轻地唤着:“别怕,别怕,哥在这儿呢。” 听到塔斯齐的声音,那身子稍微放松了些许,阿奴抬起头,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 塔斯齐心里软成一团,他温柔地哄劝着:“乖孩子,哥过去抱抱你,可以吗?” 阿奴没有回应,面色苍白地抱膝坐着,塔斯齐一点点地挪过去,将人搂在怀里,亲吻漆黑的发顶。 阿奴在他怀里打着颤,室内温暖如春,但他的身子凉得像一块冰,塔斯齐从阿奴的身后环抱着他,长臂捞出阿奴缩在胸前的一双手,那双手冷得骇人,塔斯齐不断地揉搓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那具冷冰冰的身体。 自从去年阿奴发觉了自己的欺骗后,两个人便很少像今天这般拥抱了,塔斯齐嗅着阿奴脖颈后淡淡的檀木香,悬起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过了许久,阿奴才终于停了颤抖,他仰着脸,冰冷的唇瓣凑过去,胡乱啄着塔斯齐的唇。他吻得毫无章法,脸蛋上的冷汗泪水在塔斯齐面上留下片片湿润。塔斯齐轻柔地回应着他,配合地揽着他的腰,让他平躺到自己腿上。 阿奴吻得累才停下,塔斯齐将他汗湿了的头发理顺了掖到耳后,按揉着他因为过分用力而酸麻的身体。阿奴这几年对他越来越疏离,也只有在发情期和病痛之时才会如此依赖他,他不知道原因,更不敢问,只得将人细细捧着。 塔斯齐不知道每次梦魇之时,阿奴都看到了什么,但今日,阿奴竟然主动开口说道: “我在梦里看到一个人,他被蒙着脸吊在开满鲜花的广场,人们都在欢呼雀跃,说着很难听的话,风把他脸上的黑布吹了下来,那张脸,和我一模一样。” “我第一次做梦的时候,我梦见我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里面摆满了仪器和电脑,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但是很奇怪,我知道它们的名字,知道它们的用处,最后得到的蓝色晶体,我把它命名为kaplor。” “一个人问我,为什么要给这种特殊的元素起这样一个名字,我曾在我家的地下室里,看到一架破损的飞船,飞船印着的名字,就是kaplor,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因为这是我的秘密。” “我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从此你说什么,我信什么,每个人都对我冷漠,只有你愿意和我说话,教我做事。我可以不在乎你曾经的欺骗,我只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我。你说我便信。” 塔斯齐苦笑着,说道:“你很聪明,我什么都瞒不住你。” “你是帝国星系的一名少将,我在很久之前,第一次在议会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你。为了得到你,我苦苦支撑,直到我成为了联邦的领袖,我...使出了一些手段,终于得到了你,我...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军部想要对你用刑,我只能下令绞死你,断首服毒确实没有痛苦,可是风险太大,我很害怕你死去,所以只能在绞刑绳索上动手脚,提前给你吃了假死药。” 说罢,塔斯齐便起身,从抽屉底层取出一把匕首,递到宋晓寒手上,强迫他握着,在床边直直地跪了下去:“我没想过你会想起来,我曾经对你,犯下大错,我不想解释什么,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但是不要杀我,因为现在只有我能保护你。” “你对我,做了什么?”宋晓寒迟疑道。 “...”塔斯齐此刻大脑飞速地转着,他深知若说错了一句,自己和宋晓寒便再无可能,然而若把自己从前做过的混账事全盘托出,宋晓寒可能直接就把他一刀杀了。 只要混过此刻,总有让宋晓寒永远不能恢复剩余记忆的法子。只是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他并不知道宋晓寒为何会恢复部分记忆,甚至不知道宋晓寒是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他心里一横,干脆豁出去了,握着宋晓寒的手猛然加力,那开了刃的匕首就直挺挺地刺进自己的小腹。宋晓寒还未反应过来,塔斯齐便将刀拔出,然后又换了个位置,扎了进去。 “你疯了!你在做什么?”第二刀刺得比第一刀浅一些,但血流得更多,塔斯齐捡起地上的刀,对准了自己的手掌,狠狠扎下,宋晓寒扑上去,将刀夺下丢得远远的。塔斯齐歪在他怀里,抬起一张满是血迹的脸,眼里尽是泪水,虚弱地哀求着: “是我对不住你,求你别离开我。求求你...” 宋晓寒看塔斯齐血肉模糊的小腹看得头皮发麻,刚欲推开他出门求救,小腿却冷不防被塔斯齐抱住:“你以后可以每天打我骂我,但我若说出我对你做的那些事,你肯定会离开我,我求你原谅我,我求你原谅我。” “你放手啊,你这样会死的。”宋晓寒其实只想起来几段曾经的旧事,但都是在帝国星系发生的,对于塔斯齐曾经的折辱,他并没有什么记忆,虽然恼怒塔斯齐对他的欺骗,但实际上这五年来,塔斯齐对待他是极好的,他生病是塔斯齐衣不解带地端茶倒水,他喜欢吃什么,不管多麻烦,塔斯齐也总是亲自下厨,每次发情期,塔斯齐都极其温柔,即使他生着病,还要给自己提供足量的安抚信息素...这一切并不是假的,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会被这样的柔情感动。 宋晓寒无法接受塔斯齐死在自己面前。 “我不怕死,你原谅我,你若不原谅我,我便不放手!”塔斯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看着凄惨无比,他吃准了宋晓寒心软这一点,只要挺过今晚,那么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宋晓寒当真铁石心肠,那与其活着失去挚爱,还不如死在今夜。 宋晓寒哪里知道塔斯齐快死了还在算计他,只得敷衍道:“好了,我原谅你,快放手吧。” “你...你要立字据...否则你还是会离开我的。”塔斯齐虚弱地往前爬了两步,身后洁白的地砖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宋晓寒挣了两下,塔斯齐抱得用力,根本挣脱不开。 “诺尼!”他唤了一声,那个圆脸小侍从推门而入,看到满室狼藉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先生,大人,你们在打架吗?”诺尼满眼惊恐,吓得磕磕巴巴。 “你去客房叫秋医生过来,要快些,不要惊扰到旁人。”宋晓寒嘱咐道,幸好诺尼胆子虽然小,但办事还算稳妥。宋晓寒稍稍放下心,垂头望去,塔斯齐还抱着他的腿不放手,脸色却已然苍白了下去,身下那一滩血迹还在不断地扩张着,暗红色在洁白的地面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我没有说过要离开你,我知道你真心爱我,我也...真心爱你,只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宋晓寒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跪坐下来,折腾了一整夜,他早已精力不济,此刻已经头晕目眩,连说话的力气都快失去了。 “我是你的战俘,我们是敌对关系,你伤害过我,这只是证明我们的政治立场不同,但你也救了我,所以你不必这样伤害自己来换取我的原谅。”宋晓寒神色温和,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塔斯齐的脊背。 塔斯齐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劫后余生一般,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头一歪,终于陷入了昏迷。